虞影溯拿着小銀刀劃開自己頸側時,塔爾被傳遞來的刺痛激得縮起了脖子。這感覺和被咬開皮膚時相差太大,他分明毫發無損,卻像是被割斷了命門。虞影溯下手毫不留情,他的傷口很快就能愈合,但疼痛感卻能延續很久。同一個地方一次一次地反複被割開,到最後痛覺都被麻痹。
“虞影溯……”
塔爾不知道該說什麼,虞影溯分明可以因為更多别的事情來找他算賬,卻偏偏選擇了看似最無傷大雅的一件。
“是不是想問為什麼隻算這個賬?”虞影溯手裡的刀飛快地轉,再一次發了狠,直接插進了小臂,卡在兩根骨頭中間,“你要欺詐的命,受傷或者騙術都必不可少。我不管你有沒有後手,但既然現在你在這裡,說明一切都成功了……我向來隻看結果。”
塔爾被疼得一顫,他一隻手攥緊了欄杆,另一隻手已經失去了發力的能力,隻能垂在身側。虞影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垂着眼睛看似在觀察自己傷口的切面,實際上心裡早已經不知道想了多少别的東西。
“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所以自保是最佳選擇,我沒必要為此有什麼異議,畢竟事關我的小命……但為什麼你要感知我的痛苦?”虞影溯雙手撐在塔爾的肩膀兩側,銀刀從傷口裡滑出,落在床上,“又為什麼隻開啟單向?”
“詛咒,”塔爾的呼吸頓住了,“等詛咒——”
“如果你說等詛咒徹底被解決就把傳感關閉,我死都不會信,”虞影溯撿起刀,在塔爾臉上拍了兩下,“親愛的,你說謊的時候會刻意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并且自始至終都隻看一隻。”
塔爾的視線下意識地挪開了,卻被虞影溯再擡起了下巴,逼着他和自己對視。
“你喜歡看我的左眼,是因為那顆淚痣嗎?”
塔爾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他像個犯人一樣被壓在身下審問,而罪魁禍首是他犯罪的最大理由。虞影溯肯定知道原因,但他選擇了先下手為強,似乎笃定了塔爾不會反抗……可這次和以往并不一樣。
“是,”塔爾閉上了眼睛,“都是。”
單向傳感就是為了看着不聽話的寵物,他有什麼好僞裝的?
“可我不是在審你,不是得到個答案就行了。塔爾,睜開眼睛,”虞影溯俯下身,鉗着他的下巴,“把傳感關了。”
“不可能,”塔爾說,“你想都别想。”
“你沒必要多承受一份痛苦,”虞影溯的聲音很低,但塔爾知道他生氣了,“這對你沒好處。”
他們很少有這種劍拔弩張對峙的時候,但塔爾睜開眼的瞬間,虞影溯看見了他壓抑不住的怒火。
“有,你如果依舊選擇瞞着我,我能讓牙印控制你永遠在我身邊十米之内,”塔爾說,“沒有誰可以逼我解除傳感,包括你。”
虞影溯的動作頓住了,他鉗着塔爾下巴的手不自覺地松了些,也沒發現對方被綁在床頭的手已經掙脫了束縛。塔爾眯着眼睛,他知道虞影溯的感知力又下降了,他被詛咒影響之前對周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如今……
“詛咒還有兩天發作,但搜索欺詐的寶庫兩天根本不夠,找不到鑰匙等于我死,”虞影溯歎了口氣,低聲道,“你想跟我一起體會一次詛咒發作的感覺嗎?會發瘋的,我根本控制不住,你上次難道沒挨夠——”
他的話語被直接砸在臉上的一拳打斷了,反應力跟不上塔爾身體的動作,被打得臉偏向一旁。
“你覺得我沒挨夠打,是嗎?”塔爾轉了轉手腕,“是,我沒挨夠打,那你打啊?你告訴我躺在長青谷地上全身皮膚沒一處好的那個是誰?我嗎!”
虞影溯一怔,僅僅一個晃神的功夫就被塔爾掀翻了。綁頭發的黑絲帶從他頭上滑落,掉在了虞影溯臉頰邊。
“你知道這個牙印意味着什麼,這是烙印,我給你的,你憑什麼讓災禍騙我?”塔爾騎在他腰間,雙手撐在他肩膀上用力攥着,“你想送我一份大禮,換點别的不行嗎?”
塔爾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剛才痛哭的後遺症并未消失,憤怒又火上澆油地再添了一份料。虞影溯啞口無言的樣子并不多見,塔爾能感受到他的虛弱和遲鈍,也因此遲遲無法平靜。
他們不該耗在這裡,不到累得暈倒的時候誰也沒資格休息。
“起來,塔爾,”虞影溯的手放在了他膝蓋上,“換個姿勢,你這樣我會有反應。”
但身上的人沒動,他低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如果你要報複我瞞着詛咒發作的狀況,換個方法,别對自己下手,”虞影溯伸手撥開了他眼前的頭發,“别哭了。”
“閉嘴,”塔爾說,“我恨你。”
他放棄了,他們從來都吵不起來,誰心裡都明白對方生什麼氣要算什麼賬。塔爾心裡揣着的事情太多了,從抵達龍谷直至現在,短短十天不到的時間裡,他幾乎被接二連三的變故和意外打得沖昏了頭。愛人瀕死、親人消散,血脈覺醒的沖擊讓精神力提升了太多,但依舊令人難以消化。
沒有人能幫他。
塔爾的手失了力道,他跪坐在虞影溯的腰間,把臉埋進了他的頸窩裡。
“我好恨你,虞影溯,”塔爾悶聲說,“我好恨你……”
“恨吧,”虞影溯揉着他的後腦,往身後墊了個靠枕,“我愛你。”
他在這一瞬間想到了太多的東西,玻佩恩給他的詛咒、先前借重觀的手傳出去的訊息、早在大裂谷就已安排好的背叛、手裡的獨角獸信物、佩卡曼金的轉化……獸人大軍已經視他為仇敵,塔爾的死訊能讓整個落月同盟為之瘋狂。且不說玄逐歸會不會下令要他死,光是蘭克和他的契約惡魔赫卡洛斯就已經棘手至極了。
這世界上相信他的人隻剩下了屈指可數的寥寥幾人,僅憑他們撼動不了如今的局面,因為暗處的敵人更多。他給自己鋪的路容不得半點閃失,他有時候真的希望自己沒愛上懷裡的人,這樣利用也好抛棄也罷都不會有什麼負罪感,哪像現在瞞個什麼都能變成這樣。
可他這輩子也放不開手了,但如果他注定會随着前路坍塌墜落地底沉入深淵,他想讓塔爾幹幹淨淨留在光裡。他的白玫瑰已經盛開了,霜雪會在時間的吹拂下融化,總有東西能覆蓋記憶。
虞影溯歎了口氣,無奈地笑了:“你以前明明還說把烙印解除放我走。”
“你做夢!”
塔爾的呼吸變熱了,他對着虞影溯的頸側毫不收力地一口咬了下去。刺痛讓他自己都忍不住抖了一下,屁股上随即就挨了一掌。
“輕點,”虞影溯失笑,“沒人和你搶。”
他的血又變得比先前熱了,味道也因此更加濃郁。塔爾沒在他頸側喝多少血,幾秒之後就收了獠牙。他正巧能看見虞影溯左耳上的齒痕,那道疤痕并未随着時間而淡去,反倒還染了些暗淡的紅色。
“你在魔族地界不能用這張臉,”塔爾說,“如果蘭克受到了我死的消息,赫卡洛斯必然會通知魔族大君。”
“我想到了,這個深魇和烙印可以幫忙,”虞影溯說,“因為你殺了欺詐,她們現在幾乎有求必應。”
塔爾冷笑了一聲,問:“詛咒呢?”
虞影溯歎了口氣,心想果然繞不開:“留着,玻佩恩可以感知到詛咒的存在,一旦消失會惹人猜忌……我本想主動給他遞一個把柄,現在有這個詛咒反倒省事了不少。”
塔爾不再說話了,他的呼吸變得很輕,緩慢又平穩。
“你知道我是怎麼打算的,在西南氣根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布局了,”虞影溯說道,“沒時間和你細說,但大緻你都知道……你不是就讓我這麼幹嗎?後悔了?”
塔爾悶聲應了個“嗯”。
“那現在後悔也晚了,”虞影溯笑着說,“暗黨沒有将我除名過,其實我一開始沒想明白,如果想明白……應該也不會從森林直接跟着你進法爾伽魯姆了。當時回羅萊斯是最好的選擇,我能順理成章地成為暗黨的掌權者之一,因為我的血脈,也因為……我沒有法力。”
“和我一樣,”塔爾輕聲道,“傀儡。”
“所以感謝你的烙印,我們因此都逃走了,”虞影溯說,“也都走上了更難的一條路。”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必然離不開一個人——如今羅蘭公國的大長老。
“我不是無意翻開芙蘭的那本書的,我直覺諾克家族的覆滅有蹊跷,”虞影溯頓了頓,“如果我沒記錯,千年前的大戰中,巨人族也是因為一場前所未有的爆發性瘟疫才最終導緻了滅族,那時的罪魁禍首是現在被封印在永夜礦脈的古代惡魔——惡疾。”
塔爾呼吸一頓:“惡疾在百年前出來過?”
“這就是問題了,”虞影溯道,“兩位夫人說惡疾千年間從未成功離開過永夜礦脈,因為那裡不止關着他,還關着混沌和死靈。三個古代惡魔互相制衡,更何況魔族王宮裡還有王權在鎮守……那麼導緻瘟疫的原因是什麼?”
“瘟疫并不少見,”塔爾坐起來了些,用額頭抵着他的肩,“但按照你的說法,這種原因不明的超大規模瘟疫……不尋常。”
“還有一個有趣的事,”虞影溯說,“龍哥就是在薩利爾曼曆739年出生的,從那一年開始,薩利爾曼王國全境禁止混血種進入國境,這條禁令直到820年才由君朗解除。但人類對混血種的恐懼和厭惡經過近百年時間的醞釀已經根深蒂固了。”
但這其實說不通,這片大陸上的每一個混血種都擁有人類的血統,無論他們的另一半屬于天空還是森林,人類的血脈必不可缺。這本應該是獨屬于人類的一把利器,但他們為什麼會如此抗拒混血種?
“我知道你想得到,”虞影溯又拍了他一下,“但有些事毋庸置疑,比如有人把這場瘟疫嫁禍給了君煌……甚至整個君家。”
“所以君家要銷毀那場大瘟疫的一切證據,”塔爾擡起了頭,“并下令禁止混血種進入國境。”
他們不知道是誰讓君家背了這口黑鍋,但君家為了保全自己,将一切災難的源頭歸到了君煌的身上;他們也不知道君煌還記得多少,那時候的他不過是個剛出生的嬰兒,卻在降臨于世的最初就被迫背了債。
塔爾最初看見那本書的時候并不知道其中的内容能牽扯出這麼一條線,但一切仿佛注定的一般,從最初在帕帕羅爾嘉邊境遇到克萊蒙,到在譚城喝到那瓶印着“諾克家族”标志的紅酒。他們知道的信息依舊難以将一切串聯起來,但片斷總會有所征兆,甚至記憶都會主動在必要之處停留片刻。
“大長老叫什麼名字?”虞影溯突然問,“我從來沒有聽人說過他的名字,甚至阿萊西娅給你的那張紙上都沒有寫明。”
無論是涅亞死之前的聯盟長老殿還是他死後,如今大長老的姓名始終都不得而知。“無名氏”三個字諷刺極了,像是在告訴每一個歸屬于聯盟的混血種,他們不是什麼角色,他們甚至連性命都不配擁有。
“不知道,”塔爾說,“但有個人可能知道。”
他想去找他那個素未謀面的母親,即使她對涅亞離開魔族地界後的一切都一無所知,之前的記憶總不至于也一同消失。
塔爾的情緒平複得很快,眼中的血絲也消失不見,仿佛剛才哭的另有其人。但他剛準備從虞影溯身上下來,霜蘭幽谷裡就再一次出現了強烈的震顫感。他被虞影溯壓住了膝蓋又扣住了腰胯,被迫重新趴回了他身上。
“塔爾,是寶庫,”災禍在門外大喊,“操,欺詐不知道設了什麼禁制,寶庫從最裡面開始塌了,現在她倆還能撐得住,但——”
他話音都未落下,先前還隻是輕微的晃動感猛地加重,穹頂上甚至落下了碎石。虞影溯下意識想翻身把塔爾攏在身下,但動作剛做到一半就被一個吻堵上了嘴。他很少被捧着臉親吻,常當主動一方的人被動起來竟會感到一絲慌亂。
“我不需要任何人保護,”塔爾抵在他唇邊輕聲道,“隻要你活下來,想把整個世界弄得天翻地覆也放手去做,我這輩子、永遠、都不會成為你的累贅或者弱點。”
他的發絲綴在了虞影溯的臉側,滑落之後掃到了左耳的牙印。
“那你要的是什麼?”虞影溯低聲問他,“親愛的,你要的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