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還把深魇叫來了,她又不能對我出手,”混沌笑了笑,“還是……你要找人記錄自己的死亡?”
蕾妮西亞站起身,掌中深淵烈焰凝成了一根極細的絲線,如同春蠶吐絲,眨眼間将整片草坪織成了繭。沒有人能夠踏進這片禁地,原本就在其中的也無法再邁出一步。
“這是做什麼?”混沌失笑,“你身上的氣息已經很弱了,即使我不出手,你也活不到太陽升起的時候。”
細絲編織成股,巨大的法陣以木屋為中心緩緩成型。
“我殺不了你,”蕾妮西亞低聲道,“你的目的達成了,但知道嗎,就算再來一次,涅亞還是會救你……無論你是誰。”
混沌的笑意隐沒于嘴角:“他可不是那樣的好心人。”
深淵烈焰的光讓周遭恍若白晝,混沌下意識後退半步,用看不見的屏障将自己盡數包裹。
暗焚法術瞬時發動,蕾妮西亞指尖的皮膚頃刻間灰飛煙滅,原本蟄伏于絲線之中的火苗眨眼間化作滔天巨獸,尖銳的狼牙刺向混沌的眉心——
但火被阻擋在了一米之外,蕾妮西亞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來畫陣了,燒起的火焰徒有其表,經不起過多的對抗。
“把諾亞之舟收入囊中後,涅亞讓你不要殺任何人。”
蕾妮西亞整個右手隻剩森森白骨,火凝聚成新的血肉,附着于骨骼之上。第一個法陣凝縮成了手掌大小,又在一個呼吸後生出無數大大小小不盡相同的圓形法陣,覆蓋了繭所控制的每一個角落。
混沌的眼神閃爍了一瞬,軀殼的記憶呼嘯而出,但無濟于事。
“他敗給了仇恨,”混沌凝視着她,“混血的修女被時間折磨成了枯朽的老人,她就在修道院的地下室裡苟活,隻要伸手,就能掐斷她的脖子。那個無名氏可忍不住,畢竟那個修女死前還在喊他的名字……喊他甯可被稱作無名氏,也要舍棄的名字。”
蕾妮西亞頸側的皮膚碎了,粘稠的血蓋住了一切。或許是法力消耗過多,落霄的抗議姗姗來遲。她不再言語,手指間紛飛的亂線一扯,包裹成繭的絲線便從四面八方同一時間襲擊混沌。
強光乍閃,雪白的鐮刀橫掃過境,被混沌擡手接住,輕而易舉捏住了刀刃。
“我想起來了,大長老的記憶裡有這個陣法的雛形……鎖魂陣,”混沌揚起嘴角,“涅亞的發明中最偉大的陣法,卻至今才有機會面世。隻是可惜,馬上就會絕後了。”
陌生的氣息正從落日泊的方向靠近烏蒙,但太慢了。
“但我親愛的殿下,你要斬斷親生兒子最後的一條活路嗎?”混沌的另一隻手抓住了鐮刀的柄,“還是你們一家人,準備用相同的方式去輪回裡相聚?”
蕾妮西亞呼吸一滞,就這短暫的一晃神,深淵烈焰凝成的鐮刀在混沌掌中粉碎。混沌的手刀劈向她頸側,絲線來不及阻攔,隻能消解大半的力道。
劇痛讓她瞬時清醒,這一次,無數細絲朝着同一點凝聚而去。一旦深淵烈焰觸碰到混沌,鎖魂陣就會在那一刻同時生效。但古代惡魔的防禦屏障太過穩固,觀戰的深魇忌憚反噬絕不會出手幫她,死靈被拖在譚城,如今隻能靠她自己。
第二把鐮刀凝聚,又在幾次交鋒後被毀滅。織繭的細絲一直在變少,蕾妮西亞再沒有更多的力氣去創造新的。可混沌的暗焚術法就在此時突然朝她身後的樹屋侵襲而去,那一瞬間,一切理智煙消雲散。
無數絲線洶湧着裹住了樹屋,深淵烈焰迸發出淺藍色的火光,将一切襲擊焚燒殆盡。凝聚在混沌周身的火同一時間爆燃,防禦屏障出現了細小的縫隙。
火焰不會放過任何瑕疵,細絲的末梢觸及混沌的皮膚,鋪天蓋地的法陣在那一刻歸于虛無。繭消失了,但平地而起的狂風席卷着高溫盡數湧向混沌。
隻是蕾妮西亞什麼都沒看見。
腳下的草坪仿佛再也無法承托她的重量,周遭一切都在天旋地轉般地變化,血色的流體阻隔了眼前的一切,隻剩下虛晃着的影子。
心髒沉重地跳了一聲。
她聽到了混沌癫狂的笑聲,腳步逐漸逼近,但她卻連半點動作都無法再有。軀體的損傷因為殘留的火焰被修複,但疼痛沿着四肢百骸流淌全身,活着的每一秒都成了煎熬。
“你還是選了涅亞,給他留了那麼多東西,我本以為你有多愛這個孩子。”
混沌蹲在她身側。
“鎖魂陣有時限,最多三四個月,古代惡魔的法力就能消解,你覺得他能在這之前殺了我嗎?”混沌頓了頓,“我覺得不能,就像我來之前認為你們無法見到對方最後一面一樣。”
蕾妮西亞指尖一顫,最後一束火苗還在燃燒。
“永别了。”
叢叢密林之中響起了狼的低吼,混沌起身便看見二長老阿萊西娅站在草坪的邊緣。她身邊的狼群朝着無法戰勝的對手亮出了獠牙,兇狠至極。
想殺他們不過彈指間的事,但他轉身邁出一步,消失不見。
接連不斷的遠距離傳送門很快就讓羽畫的法力消耗殆盡,塔爾讓她留在了烏蒙城鎮之内,卻避開了烏蒙聖堂所在的區域。
刺目的火光在短短幾個呼吸之内就消失殆盡,塔爾背後的火翼帶着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往樹屋。可就在目的地近在咫尺時,一張無形的屏障毫無征兆地豎在了他面前。
塔爾被彈出去數十米遠,深淵烈焰下一秒便充斥了整片區域。五道圍牆成為了無法逾越的天塹,從周遭緩慢地朝着他所在之處縮小,壓縮到僅剩方寸點大的地方。無法前進無法後退,無法飛到高空,連轉身都覺得逼仄。
遠處東方的天染上了淺色,不屬于他的火苗就在幾千米外,掙紮着燃燒至今。
塔爾穩住呼吸,從儲物戒裡取出了蕾妮西亞留給他的那把銀刀,火焰凝聚在刀尖,白色火光的邊緣隐隐泛藍。可無論是防禦屏障最脆弱的角落還是鍊接的縫隙,即使竭盡全力将火燒到極緻,也依舊無法洞穿阻擋他腳步的障礙。
那個始作俑者分明近在咫尺,他卻連發絲都無法觸及分毫,像是困獸一般竭盡全力,但一切都無濟于事。
血液似乎在瞬間變得滾燙異常,塔爾開始控制不住火焰的燃燒,屏障之内溫度驟然飙升,一切都在瞬間失控。他少有的覺察到了燙的感覺,可無論如何揮舞手中的刀,無論火焰如何聚集,他依舊邁不出一步。
他的敵人輕而易舉将他困在了這裡,想見的人就在幾千米之外,他連見一個人都做不到,又怎麼能夠觸及終點的道标?
漆黑的森林裡回蕩着沉悶的低吼,刀刃刺耳的摩擦聲如同鬼魂的嘶鳴,接二連三持續不斷。
——直至晨曦的光灑向大地的那一刻。
面前的桎梏頃刻間消失,塔爾沒收住力道,長刀滾落,整個人往前撲倒在焦黑的土地上。
火焰的溫度讓方園數十米内的一切草木化為灰燼,但就在日出的前一刻,遠處的那束火苗熄滅了。
塔爾緩慢地爬了起來,法力幾近透支。久違的黑色荊棘遍布裸露在外的皮膚,始終蜷縮在他手腕的災禍開始挪動,随着生長的花紋支撐住脫力的身體。
“災禍……”
“在,我醒了,”災禍低聲道,“往前走,不要停。我媽媽喚醒了我留在這裡的一個分身,你會知道那裡發生的一……”
“災禍,”塔爾打斷了他,“不用托着,我能走。”
災禍一愣,沉默半晌後卸了力,化作人身跟在他半步之後。
“你不是在北大陸之外的地方沒有人型嗎?”塔爾低聲問。
“以前沒有,現在可以了。”
塔爾沒再說話,災禍估算着距離,幾分鐘之後又道:“二長老阿萊西娅也在,一會兒别動手……她什麼都沒碰。”
二長老阿萊西娅……她至今為止唯一現身的就是他們被關在舊宮裡進出不得的那段時間,可為什麼偏偏現在,偏偏連他都無法靠近,阿萊西娅卻能先一步抵達樹屋。
前方的樹林不再密集,他第一次走過這條路時,等待在盡頭的是吞沒一切的時間結界。而這一次,踏入草坪的那一刻,嶄新如初的樹屋就仿佛他們在瓊花飛崖的那個家,好像之前濃縮了二十餘年的腐朽隻是一場大夢。
睜眼的瞬間,一切都碎了。
蕾妮西亞看上去和他們在北大陸的最後一次見面沒什麼區别,晨露在陽光下閃爍不止。她的指尖朝向他先前所在之處,指腹的溫度比體溫高出太多,深淵烈焰的餘溫還未散去,晨露停留在她指尖上時還會緩慢蒸發。
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塔爾一步步走到了她身邊,還剩最後一點距離的時候,強撐着的力氣忽地就沒了,雙膝挨到地面,停在了距她一步之遙的地方。
所剩無幾的法力燃起了火苗,可就在指尖相觸的瞬間,那點光也忽地熄滅了。
像那滴晨露一樣。
阿狄亞娜之花的香味便從樹屋二樓的盡頭傾瀉而下。那間房間開着窗,嫩黃色的小花迎着朝陽和晨風,一簇簇地綻放着。
塔爾忽然想起,涅亞的花房裡有着一切他能想到的花朵,卻唯獨沒有阿狄亞娜之花。
“隻要幾分鐘,”塔爾把額頭埋在她掌心裡,聲音輕到自己都幾乎聽不見,“你們都把我一個人扔在森林裡……可他好歹還和我說了幾句話,你呢?”
不會有人再回答他了。
阿萊西娅帶着狼群從不遠處緩緩靠近,她停在了幾米開外,但身邊的頭狼卻沒有停下腳步。
它嗚咽着去頂塔爾的手背,又咬着他的衣袖想把他往蕾妮西亞的方向拉扯。
“管好你的狼。”
阿萊西娅輕輕歎了口氣。
頭狼細碎的腳步徘徊不止,塔爾失去了耐心,可一擡頭便看見了一雙碧綠色的眼睛。
——這是他最初在去往舊宮路上遇到的那匹。
頭狼盯着他,片刻之後又回過頭看了一眼蕾妮西亞,便頭也不回地朝着森林裡狂奔而去。短短幾分鐘後,它銜着那把被遺落在森林裡的銀色長刀回到了草坪。
溫熱的鼻尖觸碰塔爾的手心,頭狼如同他們第一次相見那樣,将刀放在了他身前。不遠處的狼群匍匐在地,而時至今日,塔爾都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向誰行禮。
他不再阻止頭狼的動作,早已成年的狼有着和人類相差無幾的體型,卻依舊想要鑽進蕾妮西亞的懷裡。它舔舐着她的手,用頭拱她的臉頰,想用這樣的方法喚醒她,卻無論如何都成功不了。
它叼着長刀塞進蕾妮西亞的手裡,一次次滑落,又一次次重複。不知道多久之後,那雙綠眼睛裡充斥的迷茫緩慢地消失了,頭狼發出了嗚咽,淚水便如同斷了線的珠串一樣滾落,砸在塔爾的手上。
陽光越過了樹林,晨霧緩緩散去。
可睡着的人不會再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