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看到背影,但我打不過他,所以沒追上去。之後直到你出現,我都沒離開過草坪,”阿萊西娅說,“殿下的狀況很差,我的療愈術已經不起作用,隻能減輕一點她的疼痛……大概日出前十分鐘,她清醒了一會兒。”
塔爾攥緊了手,問:“她說了什麼?”
阿萊西娅深吸了一口氣。
“她說……往前走,别回頭,”她頓了頓,“要活下去。”
坐在窗邊的災禍起身離開,他去了廚房的方向,給塔爾倒了杯溫水。
塔爾緩緩抿了幾口,輕輕歎了口氣,又問道:“你之前在哪裡?”
“諾亞之舟,”阿萊西娅說,“蘭克委托我調查一點事,但沒什麼進展。本來想去森林和你彙合順便調查穩定點的事,但龍族這邊缺一個确認坐标和接應的人。”
災禍坐到塔爾身邊,問:“你們怎麼聯系的?”
“我和重觀沒辦法直接聯系,隻能通過赫卡洛斯。他和君煌之間有一條單獨的渠道,是以前盟主留下的,次數有限,一直留到了現在,”阿萊西娅拿出了一個别針,“上面還有法術殘留,但已經沒用了。”
災禍拿起确認,很快又放了回去。
他沒多說,但塔爾明白他的意思。這樣的别針或許還有無數個,即使其中之一報廢,剩下的那些隻要他們不拿出來,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我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天黑前就要啟程回去,如果你們要舉行葬禮,我參加不了了,”阿萊西娅說,“狼群會守着殿下,有什麼異常會再去赫赫爾峰通知我。”
“那不送了,”虞影溯說,“多謝,但還請不要和别人提起我在這裡。”
阿萊西娅離開後不久,塔爾仰着頭靠在沙發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空無一物的天花闆。災禍從樓上下來,在轉角的地方站了很久,才問他想什麼時候看記錄下的東西。
“現在吧,”塔爾用手背遮住了眼睛,“就現在。”
漆黑的幕幾秒之後籠罩屋内,災禍的觸須連接着塔爾和虞影溯的掌心,下一秒,周遭的一切便回到了日出之前。從火光出現到混沌最終消失,再到東邊的天泛着魚肚白,他始終都一言不發地看着。
阿萊西娅的确在最後才出現,她在蕾妮西亞身邊守到了天明,在那束火苗熄滅之前像是聽到了什麼聲音,俯下身湊近。
“我沒聽清她前半句說了什麼,但後半句,阿萊西娅沒有說謊。”災禍的聲音突然出現。
“能換個角度嗎?”塔爾問,“我看看她的口型。”
災禍嘗試着轉動畫面,半晌才找到了一個勉強看得清的角度。他重複了三次那一段的場景,在準備開始第四次時被塔爾打斷。
“不用了。”
虞影溯望向他,但很久都沒得到答案。塔爾似乎并不想說,沉默了很久,又讓災禍把畫面倒回了混沌最初抵達的時候。蕾妮西亞或許知道災禍在記錄,施法過程比平時慢很多,但即使如此,七層十二個法陣也依舊沒能被全部記錄下來。
可這并不是最重要的東西。
“他們說的那些,”虞影溯突然開口道,“塔爾。”
塔爾輕輕應了一聲。
混沌的意思再明确不過,大長老殺了被混沌寄宿的修女,成為了下一個混沌。如果這是他獨有的特質,那麼如果塔爾動了手,或許不久之後的将來也會有同樣的下場。
“你覺得他們在諾亞之舟查到這個了嗎?”塔爾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掌心,輕聲問,“他們知道這些嗎?”
虞影溯歎了口氣,他們其實心裡都有答案。
塔爾盯着手看了很久,又從口袋裡拿出了今早塞進去的東西。那枚從蕾妮西亞掌心裡拿到的小小别針泛着金屬的光澤,和阿萊西娅給他們看的那枚如出一轍。
蕾妮西亞很早就知道諾亞之舟發生了什麼,而隐瞞這件事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我一直不懂他為什麼不殺我,現在理由出現了,”塔爾頓了頓,“可我不覺得他和欺詐一樣。”
古代惡魔占領他人的身體并非奇事,但欺詐仍舊依靠約定和諾言來獲得軀殼,混沌卻似乎處于更絕對的位置上。殺戮與剝奪,仇怨和恨意,一切都混雜在一起。
沒有人敢用自己去賭這個結果,所以所有人都在推着他往前,把他推上那個萬衆矚目的位子,想要他去成為那個“英雄”。
“烙印的屏障消失,應該不是因為混沌。如果他想要我這具身體,就不會對我出手,”塔爾低聲道,“所以他一直都不殺我。”
動手的人有很大可能屬于聯盟,屬于涅亞的那些舊部。因為一旦他成為了混沌,死于落霄,那麼他就再也無法找到新的軀殼……混沌不會給自己找一條死路。
“聯盟舊部隻有知道這些,才會絞盡腦汁推着我殺他,讓我成為混沌,又因為落霄,死的同時還能帶着這個罪惡的源頭徹底消失,”塔爾說“站在他們的角度,或者說站在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的角度,這都很合理。”
虞影溯深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我的生路,”塔爾望着他,“但所有人都會因此活着。”
屋内的黑幕驟然消失,災禍重新變回人形。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塔爾的衣領,逼着他看自己。
“你要為他們犧牲你自己?”災禍低吼,“想都别想,你要是真的這麼做,我會在那之後殺了所有人。”
“這是推測,災禍,”虞影溯說,“如果鎖魂陣法沒有出現,那或許一切的确就會如此,但現在我們有了别的機會。如果在鎖魂陣時效之前成功,那麼一切就都結束了;即使沒能成功動手,也還可以接續法陣,獲得第二段緩沖時間。”
“鎖魂陣記錄不完全,你們得自己研究出被遮擋的部分,如果法陣接續沒成功——”
“不止我身上有落霄,”塔爾打斷了他,“還有死靈。”
“我不覺得反噬和落霄疊加的效果能讓他活很久,”災禍說,“就算成功,你身上的落霄又要怎麼辦?”
“發作後一個月内,暗精靈能嘗試解除詛咒,”虞影溯說,“去光精靈之森,熱泉聚居區。”
“或者深淵海,萊恩也——”
“那如果都沒成功呢?”災禍的聲音很沉,“如果所有這些人都沒能成功,你是不是就要去賭最後的可能性?”
塔爾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否定的話,隻能垂着眼,别開了視線。
如果一切都失敗,他會去當那個屠龍的“英雄”。如果他成功了,如果運氣好,或許他成為混沌之後也還擁有自己的意識;就算運氣不好,同歸于盡對他而言……也不算是難以接受的結果。
災禍後退了兩步,突然笑了一聲。
“我沒指望你會說‘不是’,”災禍說,“但我沒想到你們兩個都不說話。”
虞影溯把手搭在塔爾肩上,低聲道:“我不會左右他的任何決定。”
災禍咬着牙,半晌後又問:“蕾妮西亞前半句說的是什麼?”
答案其實并不重要,因為無論是什麼,都不會是阿萊西娅說的那些。
——因為其實不往前走,才有更多活下去的機會。
災禍沒有等到回答,他盯着塔爾看了很久,最終咬着牙摔門而去。
屋外天色已經暗了,門帶進了燥熱的風,但沒有人覺得溫暖。災禍的離開讓塔爾有了喘氣的空間,他抿着嘴,才察覺到自己指尖已經冰冷一片。
虞影溯坐到他身側,把他擁入自己懷裡,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到黃昏離去,到夜幕降臨。
“把烙印斷開吧。”塔爾說。
“我知道,但不是現在,”虞影溯頓了頓,“其實他沒錯,按照常理,我也該先保證你活下去。”
塔爾輕輕“嗯”了一聲。
“但我知道如果不去做,你會後悔。不是因為誰在推着你往前,是因為你覺得自己應該往前,”虞影溯繼續道,“我們都不怕死亡,但絕不要有後悔。”
他緩慢揉搓着塔爾的指尖,直到體溫回歸。
“你想,那麼多機會,如果都沒成功,那說明我們的敵人的确太強大了……你才多大啊,怎麼會是你的錯。”
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啞,低沉得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喉間,呼吸都不順暢。
塔爾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纏在一起,又仰起頭問他:“那你呢?”
虞影溯看着他,擡手捏了捏他的臉頰,想擺出一個笑,但嘴角不自然地向上揚起,總覺得哪裡不對。
他掙紮了一會兒就放棄了,輕輕歎了口氣。塔爾直白地看着他,眼神平靜得像是清晨的湖面,卻讓他第一次有些不敢直視。
可他還是注視着,像是透過那雙眼睛望着星空,望着遙不可及的未來,望着他們自己。
“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那雙眼睛似乎突然就亮了些。
“不要害怕,即使可能會有短暫的分離,”他輕聲說,“我身上有你的烙印,即使到羅茵萊河的盡頭,即使到輪回的終點……”
“再次回到這片大地的那一天,我們終會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