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曾經在王宮裡那本《法爾伽魯姆》上看到過關于開花的記載,世界之樹會在朝代更疊、承認新的主人時沿着所有的枝杈開出無數血紅色的小花,但從未提起過這種巨大的白色花朵。
但書裡有一點可疑之處,記載中上一次開花是在近百年之前,可那時的薩利爾曼王國連國王都不曾有過變動。他們當時沒有時間去問君弦具體的原因,如今看來,卻正巧能和族譜上百年前去世的“紅發魔女”君默對上。
而她正是眼前白龍皇的愛人。
重觀的眼睛幾乎是瞬間就紅了,像是震驚,像是悲痛,又像是帶着恨。他死死咬着牙,呼吸連帶着整個人都顫抖不止。
“是誰……”他問,“内核庭院裡的人,是誰?”
“不出意外的話,是君弦。”塔爾說。
重觀沒有再說話,他扶着窗台一動不動,仰頭盯着樹上的花苞,連呼吸聲都輕得幾乎聽不見。
過了一會兒,災禍緩過了那一陣要命的頭疼,離開屋内,幾分鐘之後又回來。他買了三份霜城内特有的煎餅,把最飽滿的那個遞給塔爾,自己啃着最小的那個,順手給第三份加了個保溫法術。
光從東方升起,清晨的霜城會在低空攏着紗幔一般的晨霧,他們住得高,擡眼便能看見。
也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快擡頭”,驚呼聲便成片而起。大街小巷中的窗被一扇扇推開,無數人仰頭去看法爾伽魯姆翠綠枝葉之中緩緩綻放的雪白花朵。
可重觀卻在這個時候低下了頭。
“我當時沒能看到,”他說,“因為在戰場上。”
百年之前的胡佛天坑埋葬了不知多少巨龍屍骨,他沒能救回同胞,也沒能保護愛人。
“之前那個額外的條件,如果是君弦,可以,”重觀垂着眼,“君家還有其他人嗎?”
“主支沒了。”
“旁系三代之後才不受認可,”重觀皺起眉,“君晁的女兒當時就有三個孩子,隻剩了一個?”
塔爾記得君默的父親叫君煜,長兄叫君晁,是百年前的王儲,也是接見行醫洛克的人。女王君琸則是下一任,如今君弦的祖母。自她之後,君家的孩子就一代比一代少,而且早夭的概率極高。君弦原本還有一個兄長,也在五年之前十七歲的時候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病去世了,沒能活到成年。
“我不知道洛斯特·佩爾是不是,”塔爾頓了頓,“但按照他們的家譜……我沒記錯的話,隻剩下君弦了。”
重觀冷笑了一聲,心想君家人怎麼可能沒有私生子。
但塔爾卻想到了另一個可能,王室人口減少,對于八大城的掌控力自然減弱,這才讓各地的世家有了翻身做主的機會。
“你聽過行醫洛克嗎?”塔爾問。
“知道。”
“不覺得巧嗎?”塔爾順手在紙上寫了張時間表,“他出現之後,君家的人就變得越來越少了。”
帕帕羅爾嘉的瘟疫正是在百年之前,重觀自然知道,當年君晁将君默從裡柯城召回琳琅天城,最大的原因就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他們想要通過法爾伽魯姆控制瘟疫蔓延,也因此不惜消耗君默的生命。
但重觀總覺得善良害了她,即使人類的生命本就短暫,即使她的名字永遠被刻在帕帕羅爾嘉中心的石碑上,即使天空樹這個因她而有的稱呼流傳至今。
重觀回憶了一下:“他給了君家一種藥,之後不久,溶骨病消失。”
君默去世之後他就離開了法爾伽魯姆,很多消息也自然不得而知。
但有些事情毋庸置疑,比如一旦證實了藥的效果,王族必定首先享用。即使當時擔心會留下後續的什麼問題,也比一日内就會屍骨無存的溶骨病好太多了。
然而就在此刻,太陽升起不久、晨霧還未散盡之時,高空的枝杈間忽地閃出了一抹紅色。
塔爾起初以為是自己眼花,但短短幾秒之内,肉眼可見的所有枝杈都蒙上了細小的紅色花苞。
内核庭院裡不止有君弦,因為法爾伽魯姆承認了新的主人。
災禍再一次抱緊了自己的頭,嗡鳴聲混雜着頭疼讓他幾乎失去意識,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塔爾連忙上前,卻被他一個勁地往外推。
“是……是羅伊爾……”災禍的聲音都變了調,“内核……庭院裡……操——”
他眼眶中溢出了血,口鼻和雙耳也同樣如此。
塔爾二話不說燃起了深淵烈焰,但顯然對災禍起不到多少作用。一旁的重觀上前将手搭上了他的頸側,探查片刻之後用冰封住了内部的破口,血才堪堪止住些許。
“别動他,”重觀說,“他進過内核庭院?”
“進過。”
塔爾隐約記得當時離開琳琅天城時發生的事,災禍算是連通他和法爾伽魯姆的媒介。
“是腦出血,”重觀低聲道,“他不是人類,死不了。”
“那……”
“一會兒他自己能說,”重觀回到窗邊,“等。”
紅色的小花遍布枝杈,對于人類而言,第十八個王朝從這一天正式拉開了序幕。
沒有人知道内核庭院裡發生了什麼,除了身在其中的人。
君弦在虞影溯和聯盟舊部若有似無的幫助下,終于在潛入王宮之後數日之後成功進入并關閉了内核庭院,并借助亭中的力量,在沉睡之中度過了大半個月的時間。
而再次睜眼之時,她沒有想到會在庭院中見到第二個人。
“我還在想您要過多久才能醒過來,萬一我等不到了怎麼辦,”羅伊爾坐在亭中,“殿下。”
君弦瞬間醒了。
曾經的羅伊爾·羅蘭意氣風發,即使身為傀儡也氣質不凡。可眼前這個人卻蒼白削瘦得仿佛一具骨架,脆弱得風一吹就能散架。
“你……”
“我一直都在這裡,外面那個是混沌照着我以前的樣子做的替身,和提線木偶差不多……但我估計您也沒見過,”羅伊爾無力的揚起嘴角,“您今年應該……十六歲,時間過得真快。”
君弦一時語塞,換做從前,她應付這種寒暄得心應手。可已經太久沒有人和她這麼說話了,久到她前十四年的人生都幾乎要被覆蓋。
羅伊爾讓自己坐直了一點,君弦下意識想去攙一把,卻被對方拒絕了。羅伊爾也沒想到君弦會變成現在這樣,曾經那個矜貴善談的皇女如今變得沉默寡言,眼中沉澱着多少成年人都不會有的深邃。
“算了,”羅伊爾歎了口氣,“我剩下的時間不多,做個交易吧,殿下。”
羅伊爾拿出了一份卷軸和一個玻璃瓶,裡面裝着些灰褐色的粉末。他放在地上向前推了點,讓兩份東西橫陳在兩人正中。
“您應該知道百年前帕帕羅爾嘉的瘟疫,”羅伊爾低聲道,“瓶子裡是我從儲藥間弄出來的,當年用來治療溶骨病的藥隻剩下了這點粉末,卷軸是當年有關這場瘟疫的封存記錄……我想請您幫我把這些東西帶出去。”
帶出去意味着需要再次打開内核庭院,可一旦開啟,想要再次進入就變成幾乎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外界如今一定被層層重兵把守,想要帶着東西逃離王宮都是天方夜譚,更何況離開琳琅天城?
“我大概能猜到您回來這裡的目的,您想要和天空樹通感,以預測未來和應對的手段。但共鳴産生的高壓會導緻嚴重的腦出血,當年的紅發魔女短短五年就因此喪命,”羅伊爾頓了頓,“如果未來我們成功,這個國家需要一個人主持大局,那個人隻能是您。”
君弦其實從沒想過未來是不是真的能成功,複辟一個王朝對于她而言太過困難,即使成功,也隻會讓她成為被落月同盟左右政局的傀儡。
羅伊爾的目的再明顯不過,他想要傳承,想代替她去和天空樹共鳴,但即使他能夠被認可,能與祂産生共鳴的人也屈指可數。
“羅伊爾,”君弦說,“我不會讓羅蘭家拿到認可,隻要我還活着一天,就不會讓混沌得到半點掌控天空樹的可能。就算你命不久矣,羅蘭家還有你弟弟、你母親,甚至他們的血親。”
羅伊爾怔愣着望着她,似乎是沒想到她的攻擊性會這麼強。但思索片刻又覺得合理,如果真的和以前一樣好脾氣,估計也不一定能活到現在。
“放心,羅蘭家拿不到傳承,”他忽然笑了一聲,“因為我是個被收養的孤兒。”
君弦猛地擡眼。
“這件事在聯盟内部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四大家族裡有實權的人幾乎都知道,”羅伊爾繼續道,“如果你還擔心怎麼出去,我已經安排好了。離開内核庭院後會有人護送你去玉程山和琳琅天城邊境線上的一處哨崗,洛斯特·佩爾會在那裡接應你。”
君弦盯着他,很久之後才輕輕歎了口氣。她沒有别的選擇,要麼在庭院裡守到老死的那一天,祈禱着外面有人能消滅那個逃之夭夭的古代惡魔;要麼打開門,出去賭一把。
她知道那份卷軸裡寫着什麼,根據她這段時間從血族暗黨聽來的消息,羅伊爾給出的兩樣東西即使不足以殺死混沌,卻是能夠在未來穩定王國、甚至改變政權的證據。
“我一直以為你在這裡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金絲雀,”君弦輕聲說,“沒想到你還能安排這些。”
“金絲雀也有金絲雀的辦法,”羅伊爾說,“很多人都是我從森林裡帶來的,四大家族的勢力雖然不及長老殿,但好在混沌很少關注王宮内部的事情,他的目标一直都在外面。”
外面?
想要掌控人類王宮,天空樹的認可必不可缺。除了君家,這世界上還有誰……等等。
混沌的目标難道從一開始就是——
一瞬間,君弦突然覺得所有事情都連了起來。兩年前第一次見到塔爾,他的處境,他的目的,如今外界的局勢,聯盟四大家族和長老殿的矛盾,各地爆發的種族間大戰……
她和洛斯特不過隻是障眼法和備選,所以她能被暗黨關押至今,所以羅蘭公國一直宣稱要找洛斯特,卻始終沒有動過真格。混沌的目标隻有塔爾·斯圖萊特,他身上的血脈屬于上一個王城,來自近千年前的人類十六王朝,斯卡文吉爾家。
羅伊爾在其中扮演了什麼?混沌從不将天空樹的認可寄希望于他,是不是意味着一旦他得到了傳承,就可以打破混沌的計劃?
“那麼,你要什麼?”君弦問,“你說交易,但對于一個……将死之人,傳承隻會加速死亡。”
“可我要的就是這個,”羅伊爾揚起嘴角,“依照混沌的預期,我還能活大概一個月的時間,但我不想讓他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