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安慰趙簡,米禽牧北答應她把趙洪送回邠州安葬。馬拉着靈車,速度快不了,他們換着馬日夜兼程,才終于趕在頭七前一天回到了邠州。
米禽牧北和大宋的矛盾并沒有被公開,他和趙簡的親事表面上也仍得到趙祯的支持,更何況他是攜妻回宋安葬病逝的嶽父,合情合理,所以他帶着親兵越過邊境一路到邠州,也沒有人敢阻攔。
魏竦的死訊這個時候已經被付青魚飛書傳回了開封,但正如米禽牧北所料,魏竦潛伏在夏本來就屬于見不得光的陰謀,趙祯也隻能吃個啞巴虧,不敢聲張也不敢還擊。魏竦的真正死因被封鎖,隻有高層幾人知曉。他在離開大宋的時候就是對外稱病,現在朝廷幹脆就宣稱他是病逝,重金撫恤他的家人,還讓他們辦了一個隆重的葬禮,雖然連他的屍首都沒法找回。
二三十名夏兵簇擁着趙洪的靈車緩慢地進入了邠州城。趙簡一路上不想見任何人,米禽牧北就讓她單獨乘坐一輛馬車,他自己則騎馬跟在車旁親自護送。
趙洪畢竟貴為王爺,又曾在邠州做過許多善事,很受當地百姓的愛戴,所以當他們聽說來的是趙王爺的靈車時,紛紛震驚地跑來圍觀哀悼。
但很快,人群裡的氣氛開始變得微妙。有一些人在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甚至對趙簡乘坐的馬車投來鄙夷的目光。趙簡微微掀開車窗的簾子,便看到有人朝着她的方向謾罵甚至吐唾沫。那些人迫于夏兵的威儀不敢靠近,也聽不清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一行人終于回到了趙王府。趙簡父女兩年未歸,這諾大的王府,仆役都被打發走了一大半,變得空空蕩蕩,盡顯凋零。
劉管家帶着僅剩的幾個丫鬟侍從到門口迎接,一見到被擡進府的棺椁便撲上來放聲痛哭:“王爺啊!老奴跟随您三十幾年,竟無法見您最後一面。您客死他鄉,叫老奴到哪裡去尋您的英魂啊!”
趙簡跟着走進來,見到家裡的故人,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劉管家看到她,直接抹了一把眼淚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行禮,隻是那眼神卻有些生疏甚至膽怯。
這時,一個丫鬟跑了過來,激動地喊道:“郡主!你終于回來了!”
那是從趙簡六歲開始就跟随她的貼身丫鬟婉芩。婉芩是個孤兒,很小就被趙王府收養,現在府裡大部分人都被遣散了,她别無去處,也隻能一直待在府裡等趙簡回來。
婉芩跪在地上,趙簡俯下身抱着她含淚問道:“兩年不見,你們都還好嗎?”
婉芩嗚咽着說道:“郡主……當初你和王爺走得那麼匆忙,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後來才聽說你們是去了夏,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劉管家和我們幾個一直為王爺和郡主守着這王府,就盼着你們早日歸來。沒想到現在……郡主遠嫁到夏為什麼不帶上婉芩啊?連王爺過世婉芩都沒法在郡主身邊照料……”說完她又嗚嗚地哭起來。
當初确實是走得太突然了。趙簡臨行前給劉管家留了書信,到夏之後又給他們寫過信,但都隻是寥寥幾句告知去向,其中原委皆無法言明,實在是太讓他們擔憂了。可夏國一行,十死無生,她又豈敢連累他人,更别說帶上誰。
米禽牧北在一旁看着她們故人重逢,也不忍打擾。接受過禮節性的問候之後,他便讓趙簡先回房休息,自己帶上劉管家,派人查看宅院,布置趙洪的靈堂。按照大宋禮制,頭七便是出殡安葬之日。他們今夜需守一夜靈,并準備好明日所需的一切。
婉芩陪着趙簡回她的閨房。王府被打理得很好,途徑的一草一木,皆是熟悉的模樣,卻早已物是人非。趙簡走走停停,心中百感交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此生最後一次回到這處和父親相依為命長大的地方。
走過回廊時,趙簡一眼看到了擺在轉角處的沙盤。此物竟還被他們留在那裡,雖然連插在上面的小彩旗都已經褪了色。
她慢慢地走過去,指尖輕輕撫過沙盤上起伏的山脈,又拿起一支小旗,像是在揣摩戰術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插進一塊空地。
這是在那短暫的幾天裡,她曾經愛不釋手,不讓其他任何人觸碰的寶貝。
她當時正為元仲辛暧昧躲閃的态度生氣,突然從天而降了一個特别的求親者——完美的文試答卷讓她驚歎,特别是對《女誡》中夫妻之道的批判令她拍案叫絕,送她的禮物又處處與她心意相通,讓她幾乎以為自己找到了此生難得的知己。她仍記得,當她被告知那個求親者來了的時候,她是興緻勃勃跑着去見的。如果那人是宋人或者哪怕是個普通的夏人,她當初可能真的就嫁了。
可他偏偏是丁二,是米禽牧北,是大宋的死敵。
當她站在這沙盤旁,看到他儒雅潇灑地從回廊上走來的時候,她為他的戲弄感到惱火,卻也在一瞬間感到了深深的失落。
現在回想起來她才明白,原來自己對他的喜歡,早在那時候就已經埋下了種子。
可那卻是一顆遭到上天詛咒的種子,注定了隻能生出惡果。今日種種冤孽,皆緣起于此。
她收回了手,再次凝視沙盤,淡淡地說道:“把這沙盤拿去扔了吧。”
“可是……這不是郡馬爺送給您的聘禮嗎?”婉芩不解。
“我說扔了就扔了!”趙簡命令道。
婉芩隻好叫來兩個仆役把沙盤搬走。趙簡最後看了它一眼,忍住眼眶中迅速聚集的淚水,扭過頭去繼續走向自己的閨房。
那兩人擡着沙盤朝後院走去,卻不巧在半路碰到了米禽牧北。
見米禽牧北的臉色異常難看,兩人趕緊跪下來解釋道:“郡馬爺饒命!是郡主……郡主命我們把它扔掉的。”
米禽牧北緊緊攥起背在背後拳頭,垂着眼簾沉默了好一陣,才低啞地說道:“那就扔了吧。”
阿簡,你真的就那麼恨我,厭棄我給你的一切,甚至是你曾經喜歡過的禮物?
***
趙簡坐在自己的床上,懷裡抱着那隻被陳工亂塗亂畫還戳破了的丫丫君,恍惚地望着四周熟悉的一切。她似乎剛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夢裡的愛恨情仇,刻骨銘心。但她并未醒來,她還在掉入一個更幽深更黑暗的夢境,不知道前方還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等着她。
“婉芩,你這幾天是不是聽到過關于我的流言?”她想起路上看到的那些人,還有劉管家看她的眼神,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
“郡主……”婉芩心疼地答道,“從兩天前開始,邠州城就到處都在傳您的壞話,他們說……”
“你直說無妨。”
“她們說您為了嫁給夏将軍,不惜出賣大宋的利益,做了許多對不起大宋的事,連……連最近樞密使魏大人病逝都跟您有關……”
“呵。”趙簡冷笑一聲。如此離譜的謠言,難道會有人信?
“他們還說……說趙王爺也是被您氣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