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徐徐前行,坐在車内的趙簡一路無言。她就像丢掉了一半魂魄,總是呆滞茫然地半垂着眼簾,臉上看不出心緒起伏,隻是眼角偶爾有晶瑩的淚光一閃而過。元仲辛不敢跟她多說話,隻能小心翼翼地趕着車,偶爾遞送些水糧,生怕哪裡沒弄對刺激到她。
提心吊膽地走了兩三日,他們才終于越過宋夏邊境。前方便是祈川寨,七齋其他人早就守候在了這裡。
王寬已經看了米禽牧北留給他的信,也猜了到會發生什麼。此時一切言語都是蒼白的,他隻是拍着趙簡的肩,送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
他們順路去元伯鳍和陸觀年的墳前祭奠。燒紙焚香後,元仲辛在元伯鳍的墳前挖了一個淺坑,把龍吟劍埋了進去。
他跪在地上,用手按緊最後一抔土,對着墓碑低聲說道:“哥,米禽牧北死了,死在了龍吟劍下,但我沒有給你報仇。你的仇,我報不了,你們之間的恩怨,似乎也輪不到我來管。”他心中一陣悲涼,凄然笑道,“我把這劍還給你了。你要是還氣不過,就拿着這把劍自己去找他出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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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齋又走了一個多月才終于回到開封。趙祯得到消息後,立即召見了他們,又命他們在金鸾殿中接受群臣的詢問。
趙祯果然不易糊弄,他一向看重朝臣的意見,看來還得過當庭審問這一關。元仲辛有些忐忑地看向跪在身旁的趙簡。這一個月來,她顯得十分平靜,除了變得少言寡語,看不出太大異常。可元仲辛總是擔心她在壓抑自己,也不知道她心裡究竟是何感受。
趙簡面無表情地擡頭平視前方,等着聽那些早就對她心懷偏見的官員們能問出什麼尖刻的問題。
在幾輪無關痛癢的提問之後,一個年輕官員上前一步發言道:“趙簡郡主,下官有一事不明,鬥膽詢問:不知郡主與米禽牧北成親之後,是否有過夫妻之實?”
此問一出,全場嘩然,連趙祯也不禁側目。在大庭廣衆之下質問一個女子的清白,實屬不妥,更何況那人還是郡主。
王寬擡頭看了一眼,認得此人是一年前剛入京為官的大理評事司馬光。這人雖然為官清正廉潔,卻也是出了名的迂腐,把綱常禮法奉為圭臬,恪守不渝。
司馬光又朝趙祯舉起笏闆,不緊不慢地解釋道:“臣此一問,并非要讓郡主難堪。大宋乃禮儀之邦,女子本就該藏于深閨,相夫教子。宗室女子之名節更是關乎國體,非同小可。臣聽聞之前所設秘閣,竟然招收女子出去抛頭露面,還與那些異族蠻夷打交道,實在是有傷風化。而趙簡身為郡主,若是以出賣色相為手段,委身于敵,縱然有所收獲,也有損大宋顔面!”
“你……”趙簡本就被他剛才那一問惹惱了,聽他這麼一說,更是火冒三丈。這些人不問她是否有叛國之舉,倒是先關心起她的貞潔來。難道就因為她是女子,因為她姓趙,她身體的清白就比她的心是否向着大宋更重要嗎?
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駁斥,就聽另幾個大臣交口附和,紛紛表示郡主名節事關重大,尤其因為米禽牧北并非普通異族,而是與大宋有深仇大恨的元兇巨惡。
他們個個神态端正道貌岸然,似是揣着浩然正氣一心為國。可趙簡隻從他們身上感受到滿滿的惡意,那些言語就像寒冰削成的利刃,一根根刺進她的身體。大概是在夏待得太久,她都幾乎忘了,身為一個離經叛道的大宋女子,面對這樣的诋毀,是多麼的家常便飯。
就在那麼一瞬間,她幾乎想要什麼都不顧,幹脆就直接承認她和米禽牧北的關系,把他們的感情告知全天下,哪怕自己身敗名裂萬劫不複。既然他們那麼在意所謂的大宋顔面,那就讓大宋成為他們口中的一個大笑柄好了!
可就在這時,元仲辛突然開口道:“趙簡和米禽牧北沒有夫妻之實!”
衆人略帶驚訝地看向他,趙簡更是目瞪口呆。元仲辛,你來瞎攪和什麼?
在大家的面面相觑中,元仲辛接着說道:“米禽牧北其實有斷袖之癖,他真正喜歡的人是甯令哥。他娶趙簡,隻是為了掩人耳目,當然也是看上了她的能力和對大宋的了解,想借助她對付大宋。可他隻把趙簡當下屬看待,從來沒有碰過趙簡!”
他說得一本正經,趙簡萬般無奈地看向他,不知道該在臉上擺出何種表情。
一石激起千層浪,元仲辛這話瞬間轉移了朝臣們關注的焦點。
“原來那些坊間傳聞竟都是真的!米禽牧北果然如此不堪!”
大殿中一時間議論紛紛,趙祯也忍不住叫過一旁的内侍好奇地詢問起來。
“不過,元仲辛……”此時,突然有大臣發問,“米禽牧北有沒有碰過她,你怎麼這麼清楚?”
殿内頓時安靜下來,元仲辛也一怔。
他為什麼這麼清楚?當然是因為米禽牧北讓他們在必要的時候這樣說的啊!他本來把這話轉達給了趙簡,可剛才見她情緒不對,怕出什麼岔子,便隻好自己搶着說了出來,卻來不及多想有何不妥。事已至此,隻能将計就計,豁出去了。
“因為……”元仲辛一把抓過趙簡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擡起頭,神情十分莊重,“因為離開夏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私定終身了。趙簡是不是完璧之身,我當然清楚……”
趙簡一臉震驚,憤然甩開他的手,“元仲辛,你在胡說什麼?”
元仲辛做出委屈抱歉的模樣,小聲說道:“事急從權,我……我隻能實話實說了。”
趙簡倒是被這話提醒了。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事到如今,她也隻能順水推舟。如果露出破綻,被判個欺君之罪,隻會連累元仲辛和七齋其他人。
于是她順勢裝作嬌羞臉紅,低下頭扯着元仲辛的衣角說:“可怎麼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那種事?”
衆人隻當趙簡身為女子,兩人又并未成親,這種有悖綱常的閨房秘事被說出來自然會難為情。不過,他們心裡的石頭終于落地了。元仲辛好歹是宋人,他們倆未婚私通,遠好過宗室女子委身于大宋仇敵。
此番诘難告一段落,他們卻并不打算就此放過趙簡。緊接着又有人問道:“那刺殺米禽牧北的任務為什麼會失敗?後來你為什麼又能一直留在他身邊?”
此時的趙簡已經冷靜了許多。她從容答道:“因為我把毒下在了合卺酒裡,而米禽牧北大婚當晚才跟我坦白成親的真實意圖,拒絕喝合卺酒,甚至……甚至偷偷去了東宮過夜。”她不經意地皺了一下眉,“隻是那時七齋已經行動,接走了我爹,于是我便隻好讓七齋裝作是因為元仲辛嫉妒來劫走我,然後又裝作跟他們決裂,讓他們離開夏。我本想盡快再找機會殺米禽牧北,可他竟利用我引出魏竦,還間接害死了我爹,卻讓我意外發現了他跟魏竦王曾等人的勾結。于是,我便又借用付青魚演了一出背叛大宋的戲,想要長久地留在他身邊,騙取他更多的信任,徹底查清他在大宋的勢力。後來,我把他跟王曾勾結的證據送到了王寬手裡;如今,又帶回來這些情報,還有神臂弓。這便是我的戰果。”
她鎮定自若的眼神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自諷。當初元仲辛告訴她,這是米禽牧北替她編撰的一個可以應付大宋朝廷的故事,她覺得米禽牧北肯定是瘋了。沒想到現在她卻不得不講出這個瘋狂而荒誕的故事保住自己和七齋。
“米禽牧北抓捕三千宋人,跟你有關嗎?”有人繼續訊問道。
“那是他自作主張。不過後來讓他撤走天都山五萬右廂軍以引誘大宋出兵,确實是我獻的計,因為那是我們營救計劃的一部分。”
“那他因為天都山劫營一事差點被元昊處死,你又為何要救他?”
“因為我當時還未拿到這些情報。他的将軍府遍布機關,我隻有進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才有可能獲得更多機密。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我想借他之手除掉元昊,完成我們七齋一開始的任務。他那時已對元昊恨之入骨,我本來都說服了他為甯令哥去刺殺元昊,誰知沒藏訛龐卻先下手為強,讓甯令哥自己去殺父弑君了。”
元仲辛接着跟趙簡一唱一和:“那之後,我們七齋合計了一下,覺得如果讓米禽牧北把甯令哥救出來繼位,說不定能讓夏四分五裂,這樣更有利于大宋,于是我們便又協助他起兵。可沒想到,最後甯令哥跳城樓自殺,我們的計劃落空了。不過既然甯令哥死了,當然也不能再讓米禽牧北活着,于是,我便借報仇之名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