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溝是賀蘭山西北山坳裡一座小小的村莊。村裡有一百來戶人家,大多是牧民,也有的農耕或經商為生。冬至就快到了,在草原上遊牧和在外地遊商的鄉民都陸續回到村裡,習慣性地聚在村頭的一個小酒館,一邊喝酒一邊聊着各自的見聞。
一位出門兩三個月的商販剛剛落腳,便高聲分享着他帶回來的消息:“聽說了嗎?宋夏的榷場就要重開了!”
“好事啊,我還怕再跟大宋打仗呢。”“太好了!今年的羊毛又有機會賣出好價錢了!”“我又能去換幾匹絹絲布料了。”……村民們興奮地議論起來。
沒藏訛龐剛掌權不久,手上沒有兵權,根基不穩,自然希望讨好大宋。據說夏派出的使臣已經到了開封,還帶去了不少駱駝馬匹,借着感謝大宋郡主為夏鋤奸平亂的名義,尋求大宋對新國主的承認和支持。大宋也順水推舟,接受了夏示弱求和的姿态,一時間兩國關系緩和了不少。
對這些普通百姓來說,誰做皇帝誰掌權并不重要,能不能掙到錢吃飽飯才是他們最關心的事。夏國大部分地區土地貧瘠,物資匮乏,雖然有青鹽、駿馬、寶劍這樣的特産,卻唯有靠着跟周邊國家特别是大宋的貿易,他們才能獲得更多生活用品。這一年多來,宋夏劍拔弩張,榷場關閉,貿易都被切斷,他們的日子也艱難了許多。如今榷場重開,當然是值得慶賀之事。
議論紛紛的喧鬧中,有個沉穩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問道:“請問這位兄弟,你說的,是邠州的榷場嗎?”
“沒錯,就是邠州!”那商販邊答邊循聲望去,隻見問話的是坐在旁邊桌的一個男子,身穿一件墨綠色長袍,手拿一塊寫着字的木闆,栗黑色微卷的長發半束半披,身邊還圍着幾個小孩,看上去似乎正在教他們識字。然而,他卻戴着一塊銀制的面具,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兩隻烏黑的眼眸和薄薄的帶着淺笑的嘴唇。
“這位兄弟我怎麼沒見過,還遮着臉?”商販詫異地問道。
“這位是梁先生,不久前剛搬來。”旁邊一位大娘解釋道,“他家裡遭了火災,媳婦燒死了,他也被毀了容,落下病根,還一個人拉扯兩個娃,挺不容易的。”
“在下梁懷甯。幸會。”米禽牧北順勢站起來,淺淺鞠了一躬。
那商販對他仔細打量了一番。銀白色的面具看上去很新,面具邊緣若隐若現地露着些泛紅的疤痕,想必底下那張臉定是慘不忍睹。商販不禁頭皮一麻,同情地歎口氣,“這麼慘……還真是不容易啊。”他轉身從桌上端起一碗酒,又豪爽地說道,“來了柳葉溝就是自家人。我叫沒水正茂,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來,咱們幹一碗!”
“抱歉,在下不飲酒。”米禽牧北婉拒道。
“不喝酒?”沒水正茂歪起脖子,“難怪了,一看就不是黨項人!”
一旁的大娘又幫着解釋:“梁先生是涼州的漢人,讀過書,還會夏文,大家夥就請他教教咱村裡的孩子。”
“漢人就是愛讀書,哈哈!不過,你是涼州來的?”沒水正茂又好奇道,“我去過涼州,挺遠的。為啥搬到我們賀蘭山來了呢?”
“唉。”米禽牧北歎口氣,緩緩說道,“我本也是商戶,可惜站錯了隊,得罪了權貴,遭人打擊報複,才落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涼州已經沒法呆了。”
寥寥幾句過往,卻引起了大夥的興趣,立刻就有人插嘴問道:“聽說當今太後和國相就是涼州人士,莫非你得罪的權貴是他們?”
“哎,不對不對。”沒水正茂搶着搖頭,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你們沒聽說嗎?三年前,當時的太子甯令哥和大将軍米禽牧北去涼州剿滅叛軍,卻查出沒藏家貪墨赈災糧草,差點把沒藏全族一鍋端了。當今國相啊,也是靠着揭發自己的父兄才逃過一劫。從那之後,涼州就一直掌控在寶引未央的手裡,他可是米禽牧北親自任命的。沒藏兄妹現在即便執掌大夏,也沒能拿回涼州的兵權。所以梁先生得罪的權貴,怕是另有其人哦。”
米禽牧北沉默片刻,故作局促道:“你說得沒錯。不過,在下的事……說來話長,不提也罷。”
大家見他不願多談,也不好再問,便又七嘴八舌地把話題轉移到沒藏訛龐身上。
“說起這個沒藏訛龐,也真是個奇人,父兄都犯事死了,他卻靠着他們犯的事一步步往上爬,竟然一路爬上了天頂!”
“這樣的人啊,挺可怕的,連親爹親哥都踩在腳下當墊腳石……”
“話不能這麼說,人家那叫大義滅親。再怎麼樣,他也比殺父弑君的甯令哥強了不少。”
“唉,甯令哥怎麼成了那樣的人呢?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這麼忠厚仁慈的太子能做出弑父篡位的事來。”
“你别忘了,他跟米禽牧北可是那種關系。米禽牧北自己就是個弑父謀逆的亂臣賊子。漢人有句話,叫近墨者黑!你說是吧梁先生?”
“是……有這麼句話。”米禽牧北尴尬地點點頭,還好帶着面具,看不出表情。
“不對,甯令哥肯定是受了米禽牧北的蠱惑!我聽說啊,甯令哥弑君的時候,米禽牧北在哪兒至今沒有人知道。會不會就是米禽牧北挑唆甯令哥弑父,然後他在暗地裡做手腳,以救甯令哥為借口起兵造反?要不是後來那個大宋郡主出手,他可能真的就要屠盡興慶府,自己稱帝了。”
“哎呀,太可怕了!咱們還欠大宋一個人情呢!”
“米禽牧北太陰險了!甯令哥真是糊塗啊!”
米禽牧北在一旁默默聽着他們議論,隻覺得心裡堵得慌。這時,突然又有人朝他問道:“诶,梁先生,你得罪的權貴,會不會就是米禽牧北在涼州的餘黨啊?”
米禽牧北沒有回答,隻是苦笑。在他人看來,這便是默認了。
“别難過,現在沒藏國相主掌大夏,相信很快他就能把涼州的餘孽清理幹淨,為你出口氣!”有人安慰道。
“涼州要如何都跟我沒關系了。”米禽牧北怅然笑道,拍拍身邊的落瑤和乙埋,“我隻求後半生能安安穩穩過日子,把兩個孩撫養大。”
他站起身來,借口身體不适,帶着姐弟倆從酒館告辭。身後的人群仍在閑言碎語地聊個不停。
甯令哥和沒藏訛龐在那些人眼裡是什麼樣,衆說紛纭;然而他們對米禽牧北憎恨鄙夷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緻。看來自己真是身敗名裂得夠徹底。不過,他并不在意這些。今日收獲頗豐,他的新身份以及那些半遮半露引人遐想的過往,很快就能在賀蘭山一帶流傳開來。
他還得到了一個新消息:邠州的榷場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