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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甚寬敞的木屋裡門窗緊閉,一支蠟燭在桌上閃着半明半暗的光。蠟燭旁邊放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銅鏡,燭光在裡面跳動,漸漸映出一片銀白色。
米禽牧北坐在銅鏡前,凝視自己戴着面具的臉。他慢慢解開拴在發髻上的繩結,摘下面具,露出覆蓋了半張臉的猙獰可怕的“傷疤”。他伸手撫摸着這層凹凸不平的淡紅色皺褶,接着用手指在邊緣一掀,那層凝膠做的疤痕便被緩緩撕了下來。
底下才是他自己的臉——幹淨白皙,清秀俊朗——還跟從前一樣。
隻是,他這張臉恐怕再也無法出現在陽光之下了。
他需要從頭開始用全新的身份打造根基,在世間立足,以便日後有機會用這個身份去接近昔日的仇敵。他必須徹底抛棄自己的過去,不但要改名換姓,還需要改容易貌。找個理由帶上面具,是他能想到的最簡單的方式。
然而,這又是多麼諷刺啊。
僞裝是他的天賦,是他克敵制勝的最強法寶。他最擅長的事,就是戴上各種無形的面具。可是,面具戴太久也會累,他也曾渴望能把它們都摘下,但命運總不給他機會。到現在,連這張臉也需要一塊面具來遮擋了。原以為的法寶,竟像受了詛咒一般,變成了永無止境的刑罰。
他望着銅鏡淡淡一笑,收回自己的思緒。如今重新有了目标,他可不想在自怨自艾上浪費時間。
此刻,他心裡惦記着的是另一件事。
——邠州的榷場重開了。
這就意味着,他可以假扮成商販,從榷場混進邠州城,然後去看看……她。
他閉上微微濕潤的眼眸,腦中浮現出那副永生永世都無法忘懷的容顔。她一襲紅衣,笑得灑脫不羁,背後是廣袤的星空和草原,璀璨的煙花在頭頂耀眼地散開。可突然間,他在瀕死時看到的大婚景象猛地闖進了視野,讓他胸口一抽,慌亂地睜開了眼。
去看什麼呢?有必要嗎?她已經回到正軌,繼續過着她向往的生活。這本就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又何必再去打擾她呢?
可他如何能放得下?從他在牢城營裡對她動心的第一天起,他就永遠不可能放下。隻有死亡可以斬斷他對她的牽挂,可現在,很不幸地,他還活着。
隻看一眼,遠遠的,就一眼。看她是否真的過得幸福,是否恢複了往日的神采。然後……就可以放心了……
這樣的自我勸說對他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他立刻打消了猶豫,迫不及待地開始籌謀計劃。
如果想去邠州,戴面具恐怕不行。畢竟宋夏邊境的狀況還十分敏感,帶着面具反而容易招人盤查。要怎樣僞裝才能既不暴露身份,又不引人注意呢?
他重新看向銅鏡,仔細打量着自己的面龐。
他從前很少照鏡子,也并不太在意自己究竟長成了什麼樣。可他知道自己這張臉并不尋常,否則他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麻煩?無論是甯令哥的錯愛,還是沒藏黑雲的垂涎,大概都跟這張臉有關吧?他突然又想起一個人,那人總說他長得秀氣,總想讓他扮女裝,總是讓他哭笑不得。
他想起了付青魚。
他都差點忘了,他們可是有仇的。當初付青魚對他百般戲弄,還偷襲刺傷了他,而他正好處在自己人生中最瘋狂的時期,所以,他也差點對付青魚施行了最惡毒的報複。要不是趙簡阻止,付青魚就毀在他手裡了。現在想想,自己還真是離譜。
秘閣散了,付青魚大概也不做殺手了,不知現在他又以何為生?如果今生有緣與他再相見,或許該跟他賠個不是——算了,還是别再見了,免得太尴尬。
不過,這一次他大概得感謝付青魚,因為他突然從他那裡找到了靈感。
沒錯,去邠州最好的方式就是男扮女裝!
他還要帶上落瑤和乙埋——年輕少婦帶着兩個孩子去趕集,任誰也不會多做懷疑。
他起身走向裡屋,輕輕推開門,兩個孩子正酣睡。
“落瑤,乙埋。”他叫醒兩個孩子,“你們想去看趙姐姐嗎?”
“趙姐姐?”落瑤揉了揉眼睛,立即答道,“想!在哪裡可以找到趙姐姐啊?”
“她的家。”米禽牧北答道,“一個要走好幾天才能到的地方。”
“終于可以見到趙姐姐了!”乙埋開心地拍着手。
“不過,我們隻能遠遠地看一眼,千萬不能讓她發現我們,你們能做到嗎?”米禽牧北坐在床邊,鄭重其事地說道。
“為什麼啊?”兩個孩子有些失望。
“因為……”米禽牧北神色暗淡下來,“如果她發現了我們,她就會永遠消失,以後我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落瑤和乙埋驚怯地看着他,抿緊小嘴趕緊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