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藥?”元仲辛似乎猜到了什麼,看着那些像是讀書筆記一樣的文字問道,“要解什麼毒啊?”
“我知道程頤想要這些女孩們學什麼,所以我準備讓她們熟背那些内容應付過去。”趙簡回答道,“不過,文字的力量是巨大的,就算明知是錯,讀寫背誦,潛移默化之間還是會中毒。因此,需要解藥。”
元仲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道理……”
“找到了!”趙簡興奮地說着,手裡舉起一疊寫着密密麻麻小楷的紙。
元仲辛接過來一看,竟是當初趙簡招親時的文試答卷。面上這一張,字迹工整有力,用句流暢犀利,不用多想,就知道是米禽牧北的那份滿分答卷。
“你居然……還留着這個?”元仲辛心裡泛起些别扭的滋味。
“我爹留的。當初招親的答卷,他都收起來了。”趙簡看着他忽閃的眼神,又補充道,“你的答卷也在裡頭。”
“我那不是……抄的你的答案嗎?”元仲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也知道啊。”趙簡逗樂地看了他一眼,拿過他手上的那疊紙。
就在她轉過身,背對元仲辛的一刹那,她看向了手中的答卷。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突然彙成一股巨浪撲面而來。浪花在她的心海中翻騰,潮水湧入了她的眼眶。
“你怎麼了?”元仲辛看她突然僵着不動,小心翼翼地問了一聲。
“哦,我沒事。”趙簡趕緊眨了眨眼,吸了一下鼻子,恢複平靜說道,“程頤一定會希望木蘭書院教《女誡》之類的書。我的招親考題裡,正好有針對《女誡》的批判。這些答卷裡有的寫得不錯,我準備用來讓學生們對照閱讀。”
“好主意啊!”元仲辛附和地笑道,心裡卻很明白,所謂寫得不錯的,除了她自己的答案,自然就是米禽牧北那一份。
第二天木蘭書院的學堂裡,趙簡作為掌院親自授課。
她站在講台前,煞有介事地對學生們說道:“今天我要教你們的,是一樣人生必備技能——演技!”說着她手裡舉起一本《女誡》,“你們要想象自己是在演話本子裡的劇情,而這本書,就是你們的台詞。”
***
程頤抵達邠州時,木蘭書院已經變了一番景象。
元仲辛以木蘭書院實際主事人的身份迎接程頤,帶他觀摩書院是如何教育女子三從四德,相夫教子。
隻見趙簡坐在講桌後,打扮得端莊賢惠,還把無悔抱在身邊,嘴裡念着“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之類的書文,正在教一屋子的女學生背誦《女誡》。可謂是言傳身教的典範。
見程頤到來,趙簡雖貴為郡主,還是趕緊帶着全體女學子行萬福禮。所有人都畢恭畢敬,盡顯賢良溫順。
趙簡偷偷觀察程頤,發現他竟然沒有認出自己就是當年在大遼跟他争論的那個人。元仲辛當初隻是個書童,也未跟他說什麼話,他沒印象倒也正常,可自己明明跟他們兄弟倆吵了那麼久,居然還沒被記住。是了,這些儒生講究非禮勿視,大概對自己那樣一個“刁婦”,他們都不敢正眼直視吧?也好,自己準備的那些“幡然醒悟”什麼的托詞也不用說了,省去不少麻煩。
所見與傳言大相徑庭,讓程頤有些驚訝。不過他當然不滿足于這些表面功夫,一番客套後,便開始詢問起學生們的功課。
對于那些女德婦行的内容,趙簡早就讓學子們倒背如流,程頤自然考不倒她們。
他又接着問道:“一女可否二嫁?”
有學生答道:“《女誡》曰,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故而,男子可以再娶,女子卻不可二嫁。”
“嗯……”程頤滿意地點點頭,“那若有女子喪夫,可再嫁否?”
一個女生有點演不下去了,開始和稀泥道:“這個……要看情況吧。比如孤苦貧困無所托,或許……也可以?”
“謬也!”程頤皺眉搖頭,“女子身心專于一夫,是為貞節。心不專,身不潔,無論因何緣由,便是失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啊!”
“程大人所言甚是,小女子領教了。”那女生趕緊點頭陪笑。
沒想到,跟在一旁的元仲辛這時卻忍不住質問道:“程大人此問何意?是在暗責郡主失節嗎?”
趙簡聞言,趕緊瞪了他一眼。元仲辛,你這是演的哪一出?不是說好了什麼都得順着程頤嗎?
不過程頤倒是一本正經地答道:“郡主當然不一樣。郡主是為了大宋假意委身于敵,更何況并未失去貞操。郡馬爺放心,郡主操守品德皆為上乘,堪當大宋婦孺之楷模。”
趙簡松了一口氣,程頤一定以為元仲辛是太在意貞節問題才有此一問,所以并未露出破綻。隻是看元仲辛的神情,似乎并不隻是演戲那麼簡單,倒像是揣着什麼心事。
“郡主殿下,”程頤又恭敬地向她一揖道,“真是人言不可信,看來外界都誤解郡主了。原來郡主竟是大宋的班昭。大宋女子能得郡主這般教導,學會如何為妻為母,持家事夫,實乃大宋之福啊!”
“程大人過譽了。”趙簡一臉僵笑,“小女子才疏學淺,豈敢與班大家相提并論?唯願承其遺志,将女學在今朝發揚光大。”
程頤滿臉贊賞地點點頭,“今日程某有幸得知真相,定要如實回禀官家,為郡主和木蘭書院正名。”
“那就有勞程大人了。”趙簡畢恭畢敬地還禮道。
在元仲辛的護送下,程頤這尊瘟神終于離開了木蘭書院。學子們紛紛放松緊繃的弦,扯下頭上沉甸甸的飾物,趴在桌椅上長舒一口氣。
“哎呀媽呀,演得累死我了。”
“還要陪那人說那些惡心的台詞,我都快吐了!”
“簡直就是一股惡臭,臭不可聞!”
趙簡聽着這些抱怨,莞爾笑道:“為了保住木蘭書院,各位都辛苦了!大女子能屈能伸,屈完之後,也别忘了伸展回來。”她拿出一本手劄遞給學生們,上面整理了自己和米禽牧北對《女誡》的逐句解析批判,“這是你們的止吐解藥,我要你們每人都親手抄一份,然後再寫一篇你們自己的心得,到時候一塊兒讨論。”
“好耶!”所思所學皆與自身處境息息相關,這些女孩們自是欣然領受。
趙簡牽着無悔走出學堂,卻又惦記起元仲辛。他剛才突然像受到刺激一樣的反應,讓人有些擔憂。莫非他心裡真的在介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