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煤氣燈映得溫卓眼中像是有一團火在燒。
玉闌音盯了一會兒,罕見地有些走神。
這孩子……從前就長得這麼好?
即便是在光下,溫卓的臉上依舊有鼻梁和眉弓投下的幾片陰影。
看上去要比真正的中原人更深邃、更淩厲些。
玉闌音看了一會兒,忽然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溫卓的眼尾。
溫卓背在身後的手一頓。
他猛地捉下玉闌音的手,直起了身。
手下一空的玉闌音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眯眯眼睛,慢吞吞地将自己的手收回袍袖中,“抱歉。”
溫卓神情難辨地看他一眼,轉過身去開始替玉闌音收拾起了客房。
他背對着玉闌音,緩聲道:“無事。”
好在玉闌音沒被這事情打攪地忘了正事,他瞧了一會兒手腳麻利地溫卓,問道:“對了,方才你說那掌櫃有古怪?”
溫卓住了住手,“嗯。她身上沒有靈氣波動,靈基看上去也與普通人無異,但是用的那算盤卻是一副‘千機算’。”
玉闌音秀眉一斂,“千機算?”
千機算,占蔔法器。
它表面看上去同人間的算盤無甚區别,卻可算天機、占吉兇、蔔術卦,簡直是修仙界的萬金油。
這千機算不難得,但施展多少本事,卻是全看施用者的能耐的大小。
拿它算出天下運勢的也有,拿它算一加一的也大有人在。
“嗯,”溫卓點頭應道,“千機算用時手的起勢、轉合、收勢都與普通算盤大不相同,從那掌櫃手上的動作來看,她确實是在推演千機算無疑。隻是……”
溫卓罕見地遲疑一瞬,停了口。
玉闌音挑眉看他,“如何?”
溫卓道:“沒有靈力波動。”
“嗯?”玉闌音皺了皺眉,“你方才說她本人不是修士,會不會是千機算之上本身有他人的靈氣殘餘?可看清楚了?”
溫卓搖搖頭,“沒有,無論是她還是千機算本身,都無一絲靈氣竄動的迹象。”
聞言玉闌音輕輕往椅背一靠,手不自覺地摸了摸下巴,面上稍顯沉思之态。
“我有些眼熟她,但是又确實從未見過此人,”溫卓忽然又道,“我現在想來,大約是她的神态或是動作十分像我認識的某個人,于是才有了眼熟之感。”
溫卓對于他的記憶十分自信。
他記不清這相似究竟是來源何處,那隻能說明這人他并不相熟,甚至有可能是萍水相逢或是擦肩而過。
“哦?”聞言,玉闌音眸光流轉同溫卓笑道,“那豈不是和那靳修之一樣?”
此言一出,一瞬間的靜默之後,溫卓的眉眼忽然一松動。
他幾乎是帶上了笑意,“嗯。你也看出來了?”
“同你一樣,一開始隻是覺着眼熟。”玉闌音一哂,“到後面他說話更多了些,就記起來了。是叫景……什麼來着的?”
溫卓道:“鏡。鏡遙。”
“哦,對,鏡遙。”玉闌音一哂,“前段時間上巳節,你同我說過他下山遊曆除祟了,居然在這裡遇到了。”
雖然溫卓的話很少,但是對玉闌音的話他向來是處處有回應。
他點點頭,“嗯。”
“今日客堂的光太暗,我沒看清那海棠掌櫃。”玉闌音道,“你若是眼熟她,我說不準也能認得她。趕明日得了空我再仔細瞧瞧。”
他說着話,手在桌上好一陣摸索,忽然語音一轉,“我那套茶具呢?怎麼沒拿出來?”
溫卓手快腳快。若是放在平時,他一進屋的工夫就前前後後替玉闌音置辦齊全了,哪用得到玉闌音張口去要?
不過今日他卻是一反常态地搖了搖頭,“不行。”
玉闌音一愣,“什麼?”
溫卓不理他,“夜晚了,你再喝了茶要睡不好覺。不能喝了。”
玉闌音被這小崽子倒反天罡的語氣震得一樂,随後兀自低頭笑了一會兒。
真是反了天了。
不過好在他也不是有什麼茶瘾。
不喝就不喝罷,也沒什麼大不了。
“沒大沒小的東西。”玉闌音一邊笑一邊擺擺手,“罷了罷了,也就是我,除了我誰還能這麼慣着你。”
尾音剛落,一旁聽着的溫卓忽然又露出了那種複雜難辨的神色。
玉闌音沒留意到他莫名的神情,自顧自地起了身,換到了榻上又躺下。
他慢悠悠自己蓋好了緞衾,“明天要起早,你也早回去歇息下吧。”
溫卓至若未聞,上前替玉闌音重新壓了壓被角,又把他不安分的腿腳蓋得更嚴實了些。
他手一動,不知又從哪變出來兩三個湯婆子,挨着玉闌音冰涼的腿整整齊齊擺好。
玉闌音對于溫卓這一連套的動作早已習慣。
他的腳涼得活像冰窖裡的陳年老冰,伸腿去碰那湯婆子,暖得叫他不由地舒一口氣。
溫卓在床側垂首站着,垂頭看着玉闌音的目光沉沉。
他道:“玉闌音,你知道我喜歡你嗎?”
玉闌音此時正靠着湯婆子取着暖,忽然聽到這話,不由地一愣。
不過不愧是活了一千年的老頭子了,他隻一個停頓,随後便恢複如常。
他十分從容地往被子裡縮了縮,語氣溫和,玩笑似的問責:“好端端的,怎麼忽然來擾人興緻?”
溫卓不置可否,沒說話,隻又彎下腰替玉闌音掖掖散了的被角。
“闌音,若是對我無意,便不要總說些叫我誤會的話,我大概是會當了真。”溫卓沒去看玉闌音的眼睛,忽然道,“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你。”
溫卓這次沒有給玉闌音回話的機會。
他隻輕輕碰了碰玉闌音的眼睛,起身,輕聲道,“晚安。明天見。”
明天見。
玉闌音的确是沒開口。
他沉默着看向溫卓,目送他轉身離開。
第二天寅時剛到,天還沒亮,君少暄已經被他設好的叫早雀喚醒了。
他昨夜沒有入定調息,而是像普通人一樣睡了覺,此時久違早醒的感覺實在不太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