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向鬼冢八藏,對方銳利的目光就像驟然出鞘的寒刃,可那目光裡除了嚴厲和審視,似乎又多了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重。
“你怕死嗎?”鬼冢八藏突然又開口,字字清晰,砸在凝滞的空氣裡。
“教官是想聽真誠的回答,還是違心的回應?”迎着投射而來的目光,綠川悠深紅色的眼眸平靜無波,甚至沒有一絲漣漪。
鬼冢八藏卻有些答非所問:“‘綠川悠’這個身份可以很快走向死亡——隻要被公安借走一段時間,去做一個什麼秘密任務,犧牲和死亡很容易就能被安排下來了。”
假死。
綠川悠的内心了然。這是潛入黑暗前最幹淨利落的切割。保護親友,切斷過往,以亡者的身份遁入虛無。在這個世界、這條世界線,他孑然一身,與兄長諸伏高明早已陌路。唯一稱得上羁絆的,便是警校那五個鮮活的身影——降谷零、伊達航、萩原研二、松田陣平,還有……
另一個自己。
諸伏景光。
可對那五個人來說,為了保護他們的安全,而宣布自己死亡的假消息,是否是一種更殘忍的舉措?
綠川悠體會過那種摯友去世的痛苦。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難捱了。在那一瞬間,血液裡好像都多了無窮無盡的冰刺,錐心之痛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胸腔之中,沉重得無法嘶吼的壓抑更是持續的折磨。
手指略微蜷縮,綠川悠的聲音突然輕了下來:“就不能——”
不要告訴那幾個人“綠川悠”死了嗎?
“不能。”鬼冢八藏的回答斬釘截鐵,“你知道自己有多特殊。協田警視的擔保,是在他有限的權限内為你撕開的一道口子。這絕不代表高層信任,你依舊是那個‘不合适’的人選。所以你該清楚,你不可能成為那個‘正牌’的卧底——你卧底過去,但不可能擁有完全的官方的身份。嚴格來說,你是個線人。或者說,灰人、影子……随你怎麼講。”
“——這樣的身份不會完全進入高層的視野,自然不需要面臨嚴格的審查。但同時這也意味着你不可能擁有真正的卧底所能享受到的保護。‘綠川悠’必須死亡、徹底死亡,這已經是我們唯一能在權限内,最大限度保護你、也确保任務不被幹擾的方法。徹底掃清痕迹,你才能‘消失’,以空白身份融入黑暗。”
他重重地敲了敲桌面。
綠川悠則沉默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假死,抹除過往,這對高風險卧底來說其實不算陌生,何況他還需要立足于“交易”才能成為“卧底”。
“那我……?”
鬼冢八藏臉上那沉重的表情終于出現了一絲松動。他身體向後靠回椅背,甚至擠了擠眼睛,剛才的凝重被一種“輕松”取代。
“去看幾部電影吧,”鬼冢八藏的語氣帶着點玩味,“《監獄風雲》什麼的……接下來,可是你‘為非作歹’的好機會。”
*
巷口的污水帶着泥巴一起滾落進入下水道,一個染着紅發的、穿着棒球服的青年蹲在角落,借由堆積在旁邊的廢棄紙箱掩飾住身形,将金飾珠寶從包裡拿出來,細細清點。
“今天的收獲還不錯……”他翻動着幾條金項鍊,都是大克重的,看起來也不像假貨,絕對值錢。嘴角不由自主地翹了上去,對那些飾品更是愛不釋手。
果然還是他自己比較靠譜一點。
大哥總說沒事、沒事的,最後還不是被人從酒吧抓進了局子。養家糊口、聯絡兄弟感情,最後還是得靠他!
思及此處,青年“嘿嘿”笑了兩聲,對自己又多了幾分驕傲。可惜大哥這段時間要在條子那裡“進修進修”,他隻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見到警察幾乎都繞道走,生怕多惹了麻煩。否則,以他的才幹,絕不會去偷這些小小的金屬飾品,早該策劃一場驚天大劫案了。
可還沒等他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多久,便感到肩膀處一沉。
“小鬼。”低沉的聲線在耳邊響起,警.服.肩.章被路燈映照着晃過金光,“知道盜竊罪判幾年嗎?”
“……!”
紅發青年頓然僵住了。原本還在翻着那些金屬飾品的手被定住,從背後隻能看到他因深呼吸而升起的肩膀。過了好一會,他才緩慢轉身。
“條、不是,警官先生!我、我就撿了個包……”
“你當我瞎?”綠川悠不屑地哼了一聲,又扯了扯自己身上這套顯得寬松的警服,特意撫過肩章,使其在昏黃的路燈下仿佛更加耀眼,“盜竊、人贓并獲——數額特别巨大!”
“不不不……您誤會了,我說真的,”紅發青年猛烈地搖着頭,伸手把贓物盡數撈起,一把塞進綠川悠的懷裡,“我這不是撿到了東西,想拾金不昧、助人為樂嗎。警官先生,您可一定要将這些财物送回他們原來的主人手上啊!”
他睜大了眼睛,對着綠川悠讨好地笑。
“你——”
綠川悠倒想說些什麼,至少先把自己目前“警官先生”的人設給扮演好了。可對面的紅發青年卻如同受驚了的兔子一般,沒等他說什麼話,便扭頭逃跑,不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
“……”
這一塊地方也沒裝監控,後續要想抓到這位年輕的盜竊犯,确實不會容易。
至于這些贓物——
綠川悠把一條金項鍊甩到半空,又伸手接住,嘴角同樣不由自主地揚起一個誇張的角度。再将視線轉向鼓囊囊的包,今日成果之豐碩,更是令他得意地笑了起來。
聰明至此,不愧是他。
打暈了那個叫做目暮十三的警察,扒掉了他身上的警服,給自己換上,然後直接攔路打劫那些正在清點贓物的盜竊犯——
不會有什麼計劃比這更天衣無縫了。
思及此處,白發少年低聲笑了兩聲,對自己也多了幾分驕傲。今天果然又是碩果累累。
然而還沒等他為自己的聰明才智好好慶祝一番,肩膀便猛地一沉。警服後領勒住他的喉結,差點讓他感到一陣惡心反胃。
“你小子可真是能耐啊?”身後傳來磨牙的聲音,“冒充警察去搶劫盜竊犯?”
“……!”
白發少年同樣頓然僵住了。這一幕實在過于眼熟,仿佛剛剛才在自己面前上演。
……隻不過換了一個主角。
冷靜,趕緊冷靜下來。他在心中對自己說,并嘗試做出一些掙紮。
于是他嬉皮笑臉地轉身:“胡說什麼呢警官,我明明是你親愛的同——”事啊。
後半截話被截在了喉嚨中。與身後的人的目光對上,白發少年猛然意識到那是一張熟悉的臉。
傷口上還敷着新鮮出爐的藥,目暮十三的警帽前沿下的額頭上,打着滲着些藥水顔色的繃帶,看起來實在慘不忍睹。
這下綠川悠的笑臉是徹底僵住了。
要命,受害人本人就在面前,根本沒辦法嘴硬啊!
“呃、警官先生,我這是在做好事呢。我準備沒收他們這群違法犯罪分子的贓物,往警察局裡送過去呢!”他還想最後掙紮一下,伸手把原本掏出來的金項鍊全部塞進包裡,再一把把包塞到目暮十三手中。
“我這是在做義警呢,還是秩序正義正營這邊的……”白發少年已讀亂回式辯解,“我也沒違反什麼不殺原則來着。”
“你當我傻?”目暮十三聽見如此厚顔無恥的辯解理由,沒忍住冷笑了一聲,“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你身上那套警服是怎麼來的?”
“這個……”看來是不可能申辯成功了,綠川悠隻能幹脆擺爛,幹巴巴地笑了兩聲。
然而也正因為這樣擺爛的心态,白發少年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後,視線便停在了目暮十三身上。目光在對方額頭處的繃帶和過寬的警服肩線間來回跳躍,深紅的狐狸眼突然彎成月牙。
“原來是您呀。”白發少年拽了拽警服寬松的袖管,又扯了一下上衣下擺,布料堆疊着簌簌作響,他撇撇嘴道,“我還奇怪這制服怎麼這樣呢。啧啧啧。”
“……名字!”目暮十三咬牙切齒,“我告訴你小崽子,你今天可是被我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