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怪，禮部少卿倒地，官家卻神色如常，既無驚色，亦無慌亂，隻淡淡吩咐左右将人擡至一旁陰涼處安置。

那禮部少卿年逾五旬，鬓發斑白，方才還在地上抽搐不止，待小黃門上前攙扶時，卻猛然暴起，踉跄着朝祭台方向奔去。未及幾步，又頹然倒地，雙手竭力前伸，口中喃喃：“藥……給我藥……”聲音嘶啞，似從喉中擠出，帶着幾分絕望。

衆臣面面相觑，有人低聲猜測：“莫非是求官家賜藥？”話音未落，隊列後方的太仆寺丞亦轟然倒地，情形與禮部少卿如出一轍。隻是他面色更為猙獰，涕淚橫流，混着塵土，臉上黑一塊白一塊，喉嚨中發出“嗬嗬”氣聲，令人不忍卒睹。

“莫不是哮症發作？”一旁同僚低聲議論。

“許是，春日草密花茂，正是哮症易發之時。”另一人附和道。

小黃門此番有了經驗，迅速用寬幅布條縛住太仆寺丞手腳，利落地将他擡至一旁。

官家依舊沒有傳太醫。他走到皇後身旁，俯身查看。

此時的皇後到真的是“悠悠轉醒”，一睜眼，看到官家一張關切的臉，心裡一熱，掙紮着要站起來。

官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又将她膝上的圍毯往上拉了拉，溫聲道：“剛醒，别着急起來，仔細頭暈。”說罷回頭，用眼神示意台下。“咱們也好多年沒好好在一起看戲了。今日，朕請皇後看一出大戲。”說着，讓人把皇後的圍椅往前擡一些，以便她看清台下動靜。

皇後往前坐定，不知是因為剛醒還是因為官家态度的轉變，一時有些恍惚。

她擡眼望去，正好看到後頭官眷當中，又有女眷倒在地上。藍底紅花做工考究的诰命服飾，匠心巧琢的頭面首飾，精心搭配的妝容，所有的體面都在人倒地抽搐的那一刹那化為烏有。

梁飛雪離得近，根本不敢相信剛才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突然之間仿佛失去了神志。她擡頭望去，隻看到高台之上，姐姐臉上有着和她一樣的迷茫和不可置信。而姐姐身旁立着的唐夕瑤，似是不忍，把臉别了過去。梁飛雪心中一凜，隐約猜到什麼，趁人群騷動，悄然退至角落。

祭壇高處，官家冷眼旁觀，唇角含笑。

這一場鬧劇，如今才剛剛拉開帷幕，台下的衆人相果然比南曲班子裡頭的戲折子還要精彩幾分。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有躲到一旁唯恐惹禍上身的，還有一臉憂心忡忡如熱鍋上螞蟻的。

而台上呢？

二皇子伏在皇後膝旁，對台下動靜渾然不覺。

皇後一開始詫異，後來似乎回過了味兒，雙眼盯着台下，一雙手卻緊緊抓着二皇子，生怕他一時不慎溜到下面被誤傷。

再看大皇子。雖說已經是成人的個頭，終究在心性和定力上還差點火候。遠看他似乎是不為所動，筆直站着，可若走進兩步便會發現，他整個人在輕微地發抖，嘴唇也白得毫無血色。

“怎麼，圜兒，可是被吓到了？”官家輕輕拍了拍大皇子的肩膀，語氣溫和。

這一拍，大皇子如驚弓之鳥一般，整個人本能地向裡縮，卻在看到官家的那一瞬生生忍住了，還扯出一個笑容來。“父皇，他們這是?”

“圜兒覺得他們這是怎麼了？”官家目光深邃，似笑非笑。

“他們，”面對父皇探究的眼神，他原本可能想說“大人們可能是病了”，可眼前的父親畢竟不是常人。先君臣後父子，這個道理他自小就明白。

大皇子眼神閃爍，忍不住去瞄了一眼祭台中央的漏刻，等再轉回來，看似回答問題，實則已經換了一個話題：“父皇，可要傳太醫為衆人診治？”

官家緩緩呼出一口氣，又拍了拍大皇子的胳膊，“風大，披件衣裳。”說着讓高公公把自己的大氅給大皇子披上。轉身時，他沒錯過大皇子眼中爆發出來的近乎璀璨的驚喜。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台下倒下的官員和女眷越來越多，前後加起來，已經擡下去了十幾人之多。

這下，再沒有人議論是哮症了。任誰都看得出來，這裡頭有不妥，大大的不妥。

終于，遠處傳來一支響箭的聲音。大皇子雙手緊緊抓着大氅邊緣，臉上難掩激動。

他轉過身，雙膝跪地，朝官家行了個大禮，揚聲道：“父皇，日頭漸盛，您看下面不少朝臣年邁，已經有中暑之迹。兒臣懇請父皇盡早定下儲君，也好讓大家早些回去歇息。”

“中暑？”官家雙眼直視大皇子，目光如炬，“圜兒，你真的如此想？”

“是，”這次大皇子的眼神沒有閃躲，“兒臣就是這樣想的。”

“呵~”官家輕笑一聲，“我兒終究是長大了。這一盤大棋下了這許多年，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