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白孝德派出的管事一路謹小慎微,懷揣公文,着令商隊護着香料與水劑,幾經跋涉,終是順利抵達了長安市署。
交接查驗,管事緊盯每一個環節,直至市署令核驗官文印鑒,确認無誤後,擡手取印,穩穩蓋在了支銀條子上,這才松了口氣。
諸事辦妥,管事謹記白孝德的囑托,趁着四下無人留意,悄然塞了封銀子,旁敲側擊打聽禦史那邊的動靜。
市署令此前早已得了白孝德人脈遞來的消息,暗中将事情打聽了個透徹。此刻卻仍忍不住皺起眉頭,自打李勇毅來通氣,把買賣安到崔窈娘名下,他都沒曾想過崔窈娘真能做成,以為李勇毅隻是巧立個名目,讓崔窈娘避開暴風圈子。
尤其是她平平一介女流,餘年來杳無音訊,突然就把一部分東西運了回長安。
更讓人詫異的是,還是龜茲白孝德的商隊,甚至連打探消息都借助的是白孝德的人手,着實不簡單。
市署令不過是賣個人情,側身湊近管事,擡手半掩口唇,聲音壓得極低,:“你家托付我打聽這事兒,如今在長安城裡很是極為忌諱。雖說禦史台前些時日被陛下責令收斂,暫且消停,可我瞧着,暗地裡總有人在撺掇,想從刑部再揪出些把柄來,再生事端。”
管事神色驟凜,忙拱手作揖,一字不落地牢記于心。
暗中撺掇的主謀王之章,打從白孝德的商隊踏入長安城那一刻起,便早早收到消息。當即差遣心腹,一番喬裝改扮,隐匿身形混入市署令衙門周遭,隻等管事露面,伺機而動。
果不其然,次日朝堂之上風雲突變——禦史台一方奏折呈上,言辭鑿鑿地聲稱安西都護府與龜茲白孝德暗中勾結,打着經商的幌子,實則行不可告人、中飽私囊的腌臜之事,甚至信誓旦旦地咬定,市署香料生意背後,怕是隐匿着刑部尚書從中搭線,安西都護府大都護貪墨軍饷的驚天陰謀。
滿朝堂嘩然。
皇帝雖龍體欠安,氣息虛浮微弱,卻仍強撐着身子,龍姿勁骨铮铮,端坐在龍椅之上,試圖以帝王威嚴鎮住場子。
隻見陳禦史滿臉漲得通紅,恰似一隻亢奮鬥雞,手中笏闆揮舞得虎虎生風,唾沫星子橫飛,扯着嗓子彈劾安西都護府的大都護李擇言:“陛下明鑒!那龜茲商隊此番已是二度替崔窈娘運送東西,上一次運的,便是李擇言軍隊的金條!上次陛下斥責微臣無中生有,可這回,微臣手握實打實的證據!香料生意、金銀往來背後定是藏着貪墨軍饷、中飽私囊的醜聞,安西都護府這分明是罔顧聖恩、目無法紀啊!”
一旁的劉禦史也趕忙跟着頻頻點頭,順勢添油加醋道:“正是此理,陛下!如此亂象,若不徹查嚴懲,何以安撫群臣之心,又何以慰藉天下百姓呐!”
幾位武将在旁聽着這般颠倒黑白、荒謬至極的言論,怒極反笑。
輔國大将軍率先按捺不住,一步跨出,手中笏闆重重叩擊地面,發出 “啪” 的一聲脆響,高聲駁斥道:“住口!你等整日隻會耍耍嘴皮子,賣弄些文字功夫,僅憑臆想揣測、毫無真憑實據,就敢肆意污蔑我大唐戍邊将士,良心何在?大都護鎮守邊陲,功不可沒,豈容你們這般信口雌黃、惡意诋毀!”
“香料生意早有完備的官文備案,市署恪盡職守,分明是光明磊落、無可指摘之舉,倒是你等,胡亂攀咬,置我大唐繁榮不顧,是何居心!”
大臣們你一言我一語,各執一詞,争吵聲此起彼伏,朝堂比之市井鬧市有過之而無不及,哪裡還存半分往日肅穆莊嚴。
皇帝凝目,擡了擡手,示意衆人安靜。
大太監狠狠一咳,聲浪漸歇。
皇帝聲音雖透着虛弱,卻依舊沉穩威嚴:“茲事體大,斷不可草率定論,需細細查證核實,切不可冤枉忠良,亦不可縱容奸佞。”
大太監聞言心領神會,當即扯着尖細嗓音高呼:“傳——市署令上殿!”
市署令早在殿外候着,忐忑步入大殿,手中捧着崔窈娘簽署生意的賬目明細、往來文書,畢恭畢敬呈遞上去,而後詳述查驗的每一個細節、每一道流程,言辭笃定,力證崔窈娘生意合法合規:“陛下,老臣經辦此事,萬不敢有半分懈怠徇私之舉,一切皆有據可依,還望陛下明察。”
禦史們兀自不死心,還想揪住細節強辯。
武将們見狀,由着輔國大将軍帶着“嘩啦”一聲跪倒一大片。
“陛下!将士們刀山火海、出生入死,一年到頭風餐露宿,有時連碗熱飯都吃不上,人就沒了!如今倒好,被這些隻會耍嘴皮子的老匹夫無端戳脊梁骨,天理何在!”
“忠骨易埋,弄臣難滅!”
“陛下,難不成非要大都護以死明志,洗刷潑在他身上的髒水嗎?死在沙場上那是為國盡忠,萬不可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腌臜污名裡!”
“刑部尚書何在?” 皇帝目光緩緩掃過群臣,卻未尋見李勇毅身影。
大太監恭敬垂首回道:“陛下,尚書大人告了病假,并未在殿上。”
耳尖的輔國大将軍一聽這話,額上青筋爆跳,咬牙切齒道:“定是悲憤交加,氣急攻心所緻!被這幫小人污蔑,換做是誰誰能忍得下!”
陳禦史卻在一旁陰陽怪氣,借機說風涼話:“我看他是做賊心虛,不敢露面罷了!”
輔國大将軍本就怒火中燒,哪還受得了這般譏諷,當下不屑于再與他争論不休,身形一閃,飛身撲出,一把将陳禦史撲倒在地。
雖說并未下重手,隻是單單拽着陳禦史的衣襟用力搖晃,可兇神惡煞的模樣也晃得陳禦史兩股戰戰,吓得臉色慘白,尖聲利叫:“朝堂之上,豈容你個武夫逞兇!諸位為我作證,若是我今日死了,名留青史!名留青史啊!”
周圍臣子們見狀,七手八腳連勸帶抓,費了好大勁才把兩人分開。
輔國大将軍滿心不甘,不願給陳禦史留下這撿便宜、名留青史的機會,狠狠将他搡倒在地,啐了一口,怒罵道:“老匹夫!少在這兒惺惺作态!”
龍椅上的皇帝冷眼旁觀這出鬧劇許久,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哼笑,聲音冷厲道:“如今倒好,稱病的稱病,打架的打架,你們眼裡可還有朕這個天子?”
殿裡全臣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