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一連幾日都在下着小雪,飛鶴在空中盤旋半日,等得不耐煩了便撲愣兩下翅膀,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修真者本就能目視千裡,更别提屏氣凝神,全身心的看向一個方位時,幾乎是能将下面的一切都看的分明。
葉明軒便是如此。
他定神在飛鶴上往下看了很久。
下面就是他從小長大,最為熟悉不過的武陽城,城中百姓也都與他相熟,他看到了賣糖糕的老伯,正在包馄炖的大娘,還有那喜歡點一壺清茶,坐在湖畔船舶中的夫子……以及其他許多熟悉的面孔。
在他離開的這些年中,在他從未回來過的這些年中。
好像一切都變了,但又好像都沒變。
隻是時光和歲月在他們臉上留下了些許痕迹,其他的都好似依舊。
起初他的目光隻敢在一小片區域停留,不敢有半分的偏頗,因為他在害怕,害怕看到那個讓他膽怯卻又想知道的地方。
“不下去看看嗎?”山南站在他身邊,葉明軒此刻臉上的神情一覽無餘的顯現出來。
山南側目看着他,或許此刻連葉明軒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懷念與近鄉情怯的害怕有多麼明顯。
這一群人中,她是與葉明軒相處時間最多的,最初他剛到缥缈山時候的樣子,山南到現在也都還記得。
倔強、頑皮……卻滿懷炙熱,但卻從不提及過往,隻是每每中秋月圓之時,會獨自獨自望着月亮發呆。
此刻他們分明就站在武陽城的上方,隻需要拍拍飛鶴,他們就能落地,葉明軒也就能回家。
就連青越也是這麼想的。
她以前的所有情感,全都消融在淨海中,了無痕迹。
到目前為止,她所有的情感所得,都是和觀言從虛無境來到人界後一點點收集、學習和感受到的。
所以她很難明白此刻葉明軒的心境。
因此她也不明白為何葉明軒已經到了家門口,卻還在猶豫。
若是她……青越想了想,若是她到了天鳳的始祖地,想到這裡她晃了晃腦袋,很輕的歎了口氣,她想不出來。
觀言察覺到她的動作,轉頭帶着些疑惑,“怎麼?”
但很快,他看着青越的神情,在想到剛才葉明軒的猶豫,心下便了然,看着青越垂頭的模樣,他眸色轉深,說不出過多的話,隻能溫聲道:“别着急,一點點來。”
“穿過淨海,意預新生,一點點來,不用着急。”
另一邊葉明軒原本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猛的聽到山南的聲音,他轉頭看去,連帶着身後青越、觀言和桑狄也都一并被他看入眼中。
他們沒有絲毫的不耐煩,隻是這樣陪他等着。
葉明心底泛起了絲絲苦澀,随後不知所措地搖搖頭,“不了。”
這一聲“不了”他說的緩慢卻也堅定。
就在剛才,在他終于鼓足勇氣往那一片自己不敢觸及的地方看去時,他才驚覺自己以前的任性。
縱有雨雪紛擾,但葉府門口兩個梳着髻丫,臉龐粉嫩,身上披着羽毛緞鬥篷的小姑娘正笑着在堆雪人。
即使隔的很遠,葉明軒葉看的清楚,兩個小姑娘的模樣和長兄很是相像,心下思量,長兄也到了成家生子的年紀。
隻是在想起那些被堆放在自己洞府角落的從未被拆開過的禮物和書信時,心中的苦澀更是難掩。
這雪雖小,但卻也密,不消片刻,沿街大道上就再次被鋪上了一層。
與此同時,一陣馬蹄聲從街頭傳來,下一刻,那兩個小姑娘飛撲進來者懷中,嘴裡甜甜的喊着:“爹爹……”
恍若被刺傷了雙眼,葉明軒猛的一轉頭,不願再看。
但即使這樣,下面的聲音也依舊清晰的傳入他耳中,他聽着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高興的應了一聲,而後對着前方迎來的管事道:“我給父親、母親帶了些東西,你去取來。”
再後來,那聲音逐漸消失在門口,葉明城左右臂膀上各坐着一個小糯米團子,就這般笑着往府内走去。
待他徹底踏入門的那刻,漫天風雪再次襲來,但也不過一瞬間的功夫,下一刻,風雪漸散,隻見葉府門口那呆頭呆腦立在一旁的雪人身旁多出來個深色木盒。
接着便聽到葉明軒說了聲,“走吧。”
而後伸手拍了拍有些躁動不安的飛鶴,将頭徹底轉到一旁,不再停留。
那些在到達武陽城前做的一切心理準備,一切近鄉情怯在看到兄長安好,在得知父母安好,以及看到城中百姓如舊的時候,便已經被滿足所替代。
迎着風,合着細綿小雪落在臉上,将他心中的濁氣掃去不少。
葉明軒在心中想着,或許沒了他這個不孝子,他們也會更加安心也說不定。
一聲輕歎,順着風往後散去。
就當是他懦弱吧。
另一側,葉府管事手中捧着那深色木盒,仔細看了又看,幾欲落淚,下一刻,踉跄着在侍從的攙扶下往府内跑去,滄桑的聲音中滿是激動——
“老爺、夫人……”
“是小少爺。”
—
“師兄。”
遠山霧氣缭繞,盤旋于半空,将坐在山崖邊的人身形半掩,隻留餘影,讓人察覺不出他此刻的情緒。
但祝卿之站在他身後,卻無端覺得此刻的徐渡遠有些落寞。
身為望仙蹤的天之驕子,是被無數師門弟子所敬仰的大師兄,她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
一聲“師兄”打破了此刻寂靜的氛圍,同時也像是巧合一般,将此處的雲霧攪散,對面山景在眼前緩緩呈現。
聽着熟悉的聲音,徐渡遠先是一愣,在心底猶豫、掙紮片刻後還是将頭轉了過去,同時也挂上他在面對祝卿之時慣有的笑。
也沒起身,就這般坐着,轉過身子,然後沒有片刻猶豫地将手擡起,應道:‘師妹。“
看着徐渡遠遞來的手,祝卿之怔了片刻,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後,将手輕輕地搭了上去,順勢在他身邊坐下。
她落下去的力道分明很小,但在此刻她卻在師兄身上察覺到了一種有了能依靠的意味。
二人就這般不近不遠的坐着,誰也沒先開口。
倒是徐渡遠原本慌亂的心在此刻漸漸靜了下來。
他将目光直直的放在對面遠山的山景上,像是在仔細看,又像是在思緒放空。
而祝卿之就這般側首看着他,心中卻多了點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難過。
這樣的難受不是因為自己,而是替徐渡遠的。
她覺得自從和師兄一起外出斬殺兇獸,到後來師兄閉關,再之後師父和師兄争吵之後,師兄就變了。
具體是哪裡變了她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