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沉淪,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虛妄,唯有耳畔綿長的呼吸聲才是真實。
平靜萬年的淨海水面之下,虛無境終于在這一次徹底迎回了它的主人。
淨海水中光芒閃爍,夾雜着無窮盡的神力不斷朝那岸上的大樹翻湧,老樹沾水、枯木逢春,星點綠意慢慢攀上那樹幹,成群枝葉蓬發生機。
綠意掩映中,七顆碩果正懸挂其中。
原本漆黑的上空,那些流轉的銀光逐漸聚攏連接,隻是一息的功夫,銀白光暈在此方空間内乍然亮起,而後一輪明月緩緩從海平面升起,照亮整個虛無境。
山海相接,明月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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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地初開,萬物生靈,以信為念,在這天地間漸漸誕生了一位神靈。
神靈通曉天地萬物,庇護其生機。
至此,因果已成。
萬年歲月孤寂,彌月以前從不這樣覺得,一直到她行走在妖界荒山中,一時憐憫為一隻瀕死的小妖獸賜了名。
此後三界衆生中知曉神彌的,也會偶爾提起那隻與她結下因果的妖獸觀言。
幼時還未化形的觀言很是難哄,縱使再遇到她前那小妖獸已經度過百年歲月,但卻仍讓彌月頭疼,百年歲月都還未能化形,最後妖力漸散,瀕臨死亡,她就算再是頭疼,也還是耐心占了上風。
或許是因為被丢棄而後隻能自生自滅的那段經曆使然,觀言最喜歡做的就是蜷縮在虛無境中那顆大樹之下,接着樹葉蓋在身上,好像那樣才能使他安心。
彌月用盡方法,卻也無可奈何,但同時也樂此不疲,畢竟自從她帶了觀言回來,虛無境内也多了幾分熱鬧。
再到後來——
“觀言,用點力氣,再高些。”
參天神樹下,一架秋千高高揚起,秋千上的女子身着素裳,發絲拂動,笑聲随風而起。
站在她身後的妖獸不語,隻是一味推着秋千,看上去頗有些生無可戀的樣子。
妖獸的生長速度極快,更别說跟在神明身邊的觀言。
但即便如此,在那有神樹所搭建的秋千面前卻仍舊不夠看。于是它隻能高舉着前爪,頗為費力地推動秋千。
但當彌月真的停下來之後,妖獸觀言卻又滿臉不解,語氣認真地保證着:“不玩了嗎?我再試試加力氣,秋千就還能飛的再高些。”
虛無境中沒有晨夕變化,彌月也習慣了,但自從有了觀言在身邊後,這裡的時光流轉也逐漸變得也外界相同。
此刻霞色滿天,映照在淨海水面上,泛起層層波光,彌月沒有回答,隻是将妖獸觀言抱着一神一妖坐在秋千上,相互依偎着,秋千無風自動,合着身後搖曳着的樹枝一起。
妖獸觀言回頭望着彌月,堅持等着一個回答,見狀,彌月隻是搖搖頭,伸出手指搭在妖獸額間,神力頓時溢出,而後輕聲道:“觀言,辛苦了。”
随着那神力的注入,妖獸觀言隻覺得身體内力量充沛,背脊處癢癢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急待破出。
這樣的感覺觀言跟在彌月回道虛無境的第一日就有,而今天尤為強烈。
妖獸觀言隻覺一陣突如其來的困意所擾,眼皮不住的下沉,在閉上眼的最後一刻,恍然間看到之前正盛的霞光此刻已被滿天星辰所替代。
“總覺得這時間過的的真快。”隻留下這一句話後,妖獸觀言便沉沉睡去,與此同時在她身後一對泛着銀白色光的雙翼正在緩緩生長。
人界總是熱鬧的,至少在觀言心中是這樣的。
當他能化為人形後,彌月便帶他從虛無境離開,在三界中遊逛,就像以前隻有彌月自己時候那樣。
但相較于總是垂眼肅穆的仙界以及那抛棄他的妖界而言,觀言更喜歡人界。
雖然這裡也時常吵得他皺眉,但跟在彌月身後,看着她融入其中的樣子,觀言覺得這樣就好。
一碗馄炖、一串糖葫蘆……
所有新奇的一切,都是彌月帶着他去體驗。
在觀言的記憶中,彌月總是喜歡笑着回頭對他說,“觀言,看這是什麼……”而後拿出被她放在身後的東西,如同珍寶似的遞給他。
“你快嘗嘗,你以前看的沒吃過。”
“快,你将這個面具帶上,肯定好看。”
“算了算了,我還是覺得你本來的樣子好看。”
“這盞花燈好看,觀言,你快去猜猜那謎題。”
“觀言,這位老伯看起來好可憐……”
“走走走,前面有間茶樓,以前我很喜歡聽那先生說書,也不知今日還是不是不是他來……”
諸如此類的還有很多,彌月正帶着觀言一點點體驗和融入她所感知到的人界,一個和将他抛棄的妖界全然不同、溫暖、熱鬧的人間。
這時候的彌月不像是位神明,更像是就生長在着人間的凡人,在觀言看來與之前兩人所遇到的人間女子别無兩樣。
她就該是如此。觀言在心中悄悄想着,就該是這樣活潑,而不是做一位将所有情緒全部收斂,而後置身三界之外,無喜無悲的神明。
神明行走人間也是需要銀錢的,在兩人沒了銀錢後,彌月會支起攤子開始為人算命,而觀言則是跟在她身後的小徒弟,二人就這般打着配合。
“這……算是洩漏天機嗎?”初次幹這事的觀言還不是很熟悉,一臉猶豫地開口。
路過仙界的時候,他聽那些仙人說過,之前人界有個快要飛升的修真者,因替人算命洩露天機後,天道便降下天雷将他所有修為全毀了,算作懲戒。
洩露天機,其中關涉因果,就算是神明,隻怕也……
彌月隻是拍拍他肩膀,開口解釋:“百姓蔔卦本就為求心安,萬事皆有因果,事有定數,這算不上洩露天機。”
“再者,我為他們預示福禍,他們為我們提供錢兩,這也算是因果。”
觀言似懂非懂的點頭,“有道理。”
二人就這般行走在人界,觀言跟在她身後,和她穿過這人間煙火,一座城接着一座城的走着,最後回到了玉霧山。
到現在觀言都還記得,那是人間的一個傍晚,彼時他們聽着山外農戶唱着山歌歸家,看着夕陽逐漸消失在西山之後,鳥獸蟲嗎逐漸聲起,兩人一前一後的站着,好似這天地間就剩他們兩人。
晚風吹過,還有什麼怦然跳動,叫觀言分不清是風動亦或是心動。
不知從何時開始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就盤踞在他心間,經年累月的情感,從最初的感激到現在他貪心的想以另一種身份陪在她身邊,但他到底該怎麼做,卻沒人能為他解答,他隻能慢慢摸索。
跟在彌月身後的這些年,他很少開口喚她,即使彌月曾說過自己可以喚她名字,但他卻莫名的不願。
他想着反正兩人也會一直在一起,稱呼什麼的并不重要,因為隻要是對方開口,就能明白是對彼此說的話。
神明的漫長歲月中,他能從一隻平平無奇的妖獸變成現在的半神之軀,已是幸運,而這樣的幸運還會和他們一起度過無盡歲月。
所以他不着急,反正彌月身邊也隻有自己,無論多久,他總能等到。
若等不到也沒什麼,至少……這樣陪着她就夠了。
至少那時候的觀言是這樣天真的以為。
那晚夜幕降臨,隻剩滿天繁星點綴天幕,連帶着周遭的風聲也漸歇,此間安靜地讓觀言莫名心慌。
彌月回頭看着觀言,她又變成了初見的那副悲天憫人之姿,最開始的那樣好似之前的活潑如昙花一現。
她站在玉霧山那汪泉水前,她眼底倒映和那天晚上一樣的星辰,淺笑着對他說:“這算得上是我喜歡的地方,你要記得。”
“觀言,你要記得。”
“你要記得。”
後來就是這句話困了觀言無數個歲月。
在那些痛的撕心裂肺的瞬間,他甯願自己什麼都不記得。
不記得就不會痛,即使萬般念頭閃過,但最終也還是如煙似的消散,因為他還是舍不得,舍不得不記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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