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尖利的哭叫聲一瞬間紮破耳膜打斷了葉絨的思考,他渾身都顫了一下,茫然又警惕地循着聲音望過去,再三猶豫,卻還是朝着那個方向邁開了腳。
沒關系,隻是一場夢,一場随時都會結束的噩夢。
葉絨這麼安撫着自己,然後緩緩走進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頭門,門裡卻意外的不是他想的什麼小院子,而是陌生的空曠街道。
道上站着幾個帶着武器穿着土黃色制服的人影,和看似宛如實物的屍體不同,他們是半透明的,是‘活’着的。
他見過那個服飾,可那無關緊要。葉絨隻是緊緊地盯着他們之間的縫隙,腦中轟鳴,垂在身側的指尖兒都在抖。
是個孩子,是個像玩具一樣被挑在刀刃上的嬰兒,他(她)在哭,和那個人影中間偶爾露出瘋狂掙紮的身影的女人一樣,尖利的哭聲,拼命的嘶吼,那麼……那麼絕望。
葉絨攥緊了顫抖的手,他很清楚那是幻影,是他隻能旁觀的過去,可他并不想旁觀,内心更是極其想要逃離這片狹隘的空間。
可他逃不了,于是隻能眼看着,然後無法容忍。葉絨已經忍不住要沖進去,他确實不是一個心善的人,可那也隻是一個,連奶水都沒有吃到頭的嬰兒!
如果這是他的‘夢’,那他就該能夠觸碰,他做得到!
身軀前傾,光裸的腳已經脫離地面,沒見過多少光的腳闆雪白幹淨。然而就在他沖進人影之中的那一刻,人卻跌倒在污水粘膩的磚道上。
骨肉磕得生疼,葉絨擡起手,泛着紅的惡臭污水晃蕩了兩下,他看看掌心指尖,白的紮眼。
忍着疼從地面上爬起來,葉絨環顧四周,寬闊的街道,栉比的磚瓦房屋,古舊的招牌旗布,顯然的,這是一座城,一座隻有風聲在吼叫的城。
房屋蔭蔽的陰影裡冷意刺骨,葉絨畏懼地往外疾走,被碎石渣滓紮了腳也沒有反應。
他蹒跚地在或寬或窄的路上遊蕩,遊魂一樣,然後無意識地聞着血腥味兒走到大片空曠處,看到滿地的屍體,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完整無缺的,和支離破碎的,一個壓着一個,一塊挨着一塊……
還有路邊路上滿溝滿縫的血水,散發着濃烈的腥臭味兒,往鼻孔裡,咽喉裡,食道裡,胃裡,心裡,五髒六腑,和骨頭縫裡鑽,把他沾了滿身滿腔。
葉絨擡頭看天,碧藍的天空萬裡無雲,老大的太陽挂在那兒,烈日昭昭,灑下滾燙的陽光,照得他從裡到外,遍體生寒。離開這兒……
心裡有誰在瘋狂的咆哮,是他自己。
葉絨扶了扶有些眩暈的腦袋,腳下一個不注意便跌進一片柔軟刺骨的白裡。受到刺激的軀殼猛地縮了一下,他心有餘悸地從白茫茫中鑽出來,烏黑的發頂在雪地裡像白紙上的一個窟窿。
費力地把自己捋直,隻是短短幾秒就已經四肢僵硬的葉絨麻木地在這個他完全摸不着蛛絲馬迹的噩夢裡往前蹚。
一步,兩步……有冰涼的硬物絆了腳,葉絨悶哼一聲趴到雪窩裡,再起身,身邊已經挨着一個又一個的冰雕。
葉絨愣了一下,然後扒開厚厚的積雪,無措地跪着爬着一個個看過去。
他看那些人被風雪割裂的臉龐,看他們被冰雪凍結的肉軀,看他們灰白破舊的單衣,看他們被凍瘡占領的手腳,還有那被他們握在手裡,永遠都放不下了的老舊武器。
熟悉的膚色和着裝,可他一個都不認得,一個都不認得……
嗚————
乍起的寒風裹着刀似的雪花狠狠地在他臉上割出無數細小的傷口,血都還沒流,轉眼就已經愈合。
葉絨眼一花就趴在釘床一樣嶙峋的地面上,一台眸,便眼睜睜地看着那形容消瘦的人,硬生生咽下一團發灰的棉絮。
他伸了伸手,抓住一片忽然出現的猩紅衣角,隻是一刹那,便又從掌心裡穿了過去。
葉絨爬起來,拼命地邁開腳,每一步都不知道會落到哪片屍骨累累的焦土上,他仿佛走在一個被煙熏火燎中的走馬燈裡,燈不停地轉着,他便不停地重複着摔倒後再爬起來的動作。
他爬起來,每一次都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鮮血,屍骨,受萬般酷刑,被開膛破腹,血腥已經令他麻木,可還有那一聲聲的呼喝,哀嚎,絕望的哭,猖狂的笑,撕心裂肺的無能為力,肝腸寸斷的某一句……
一路走好……
“嗬……嗬……嗬……”
頭暈目眩的葉絨跪在一片熟悉的土地上,他一聲聲地吐着氣,再吸回來時,卻難以把空曠的肺部再填入他急需的那點兒氧。
他又頑固地站起來,雪白的睡衣像一張被揉皺了的紙。
纖長的身軀搖搖欲墜,眼前更是一陣陣地發昏發暗,無意識地伸手扶了扶,一把落在實處,是完全陌生的,滾燙灼熱的土竈,竈下燃着火,竈上架着鍋,鍋裡翻滾着燒開的水,而水裡是,是……
“唔……”
啪地一下捂住嘴,葉絨狠睜着一雙大眼,猩紅的眼白裹着黑洞般的瞳仁,短暫的反胃後赤裸的手毫不猶豫地往鍋裡撈着,已達沸點的水與霧直接燙進骨髓裡,可他卻恍然未覺,隻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從那個與他隔着時間,隔着世界,隔着生與死的孩子身上穿過。
細微的阻力和阻力過後的瞬間落空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這隻是一場夢,一場噩夢……
啪
追逐他已久的黑暗終于抓住葉絨的腳踝,陷入瘋魔的人手下一空,終于撐不住砰的一聲,轟然倒地。
眼前一下子便黑了下來,顫抖的指尖在地面磕碰着做最後的掙紮,他不知道自己又掉在了什麼地方,看不見一雙又一雙沾着鮮血的腳從他身上踩踏而過,隻剩下一雙耳朵,聽着哭聲,笑聲,談論聲。
是誰在為誰歌功頌德?是誰在為誰的英雄揮舉呼喝?
原來這才是戰争,原來,這就是......戰争。
可笑他自以為看衆生對萬事盡皆平等,卻原來,他所謂的沒什麼不同,隻是一個比笑話更可笑的笑話,他和那些在網絡世界裡叫嚣着我即正義的人間‘執法者’又有什麼不同?
大概就是,漠視着這人間煉獄的他才更冷血,更令人作嘔吧……
‘唉……’
黑暗裡有誰在歎氣,無奈,又冷漠。
沒有任何防護的皮肉疼的很麻木,他的腦袋裡昏昏沉沉,隻感覺自己掉進了什麼粘稠沉重,滿是腐爛味兒的黑暗泥沼裡。
冰冷的泥沼裡有什麼将他托起,他覺得自己仿佛被舉起來,又好像是被什麼拉扯着,一點點和這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分離,和這個人間煉獄的噩夢分割。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緩緩上升,離開這片焦土,俯瞰這塊充滿惡的土地,向着天空,被塞進一片刺目的光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