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看完那麼些視頻也用不了很多的時間,畢竟葉絨也并不是什麼曆史發燒友,更不是什麼細心鑽研扣細節的學者。
于是大部分的時間他隻是呆呆的,愣愣的,呼吸艱難的,看着那一段段失真的黑白畫面從眼前滑過去,看那一串串冰冷的數字跳出畫面來,針刀一樣紮進眼裡,鑽進大腦,又狠狠地戳進他的胸腔裡。
葉絨不是個共情能力很強的人,更不是什麼會因為一些人間疾苦而輕易傷春悲秋的人,他很少因為一些文字和冰冷熒幕上的畫面而有劇烈的情緒起伏,更不能感同身受。
他平等地看待戰争,或者說,他漠視戰争,漠視那些人和戰士的死亡,因為,那實在是離他太遙遠了,而他也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去關心一些對他來說或許多餘的事情。
也因此,他從未想過,原來那麼輕飄飄的,簡短的兩個字,原來也會如此地,如此地……罄竹難書。
他的胸腔裡仿佛有火在燒,燒得他五髒六腑滾燙炙熱,縮在角落的心髒被洶洶火焰舔舐着顫顫的發着抖,一跳一跳的,仿佛在怕,又好似在疼。
失去血色的唇瓣不自覺地發抖,過度刺激的大腦渾渾噩噩,葉絨軟軟地倒在床上,完全不知道他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魚缸裡嘩嘩的水聲鑽進耳朵裡仿佛傳播了溫度,葉絨覺得有些冷,便縮了縮手腳,混混沌沌地把自己藏進柔軟的被褥裡,企圖從中汲取一些暖意。
濃稠的黑暗蛇一樣攀住葉絨的腳尖,又一點點地向上蔓延,到腳踝,到腿彎,漫過腰腹,覆蓋胸腔,然後是脖頸,臉頰,以及不知何時已然緊閉的雙眼,黑暗的觸角輕輕碰了碰濃密的睫毛,片刻停頓後,便将僅剩的裸露在光芒裡的肌膚一口吞沒。
墨色從被角下蔓延,很快,明亮的燈悄無聲息地熄滅,嘩啦個不停的魚缸也陷入靜寂,整個房間,都好像掉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洞裡。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的葉絨感覺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掉進了一片濃稠的黑暗裡,他茫然地在原地站了會兒,便試圖向或許是邊緣的地方挪動。
他是怕這個的,黑暗,還有黑暗中那些未知的詭異。
一眼望不到邊的黑色令人心慌,更令人煩躁,索性,他還是看見了直覺方向出的一點亮色,便滿面欣喜地朝着那點兒光亮奔去。目的所在出乎意料地好接近,葉絨甚至都沒感覺自己跑了幾步,就到了那團亮堂堂的破洞處。
雙手比劃了一下那個白洞的大小和高度,葉絨都沒有考慮外面到底是什麼地方與是否有危險,便迫不及待地把腳伸了進去,然後是腿和腰腹。
‘别去!’
“什麼?”
腳下探不到底,但是已經出去大半個身軀的葉絨忽然聽到誰說了一聲什麼,他下意識回頭,空曠的黑暗裡什麼都沒有,卻也令人心生恐慌。
葉絨皺了皺眉繼續把自己往外放,試圖更快地離開這兒。
“别出去。”
那個有點兒熟悉的聲音更近了些,含着幾分無奈和縱容,葉絨忍不住又擡頭看了眼,濃稠的黑暗裡似乎有道更黑暗的影子正在浮現,并緩緩地向他靠近。
腳下好像觸到了實物,葉絨看了眼那道仿佛帶着不祥的影子,毫不猶豫地便把僅剩的一顆腦袋從這片黑暗裡抽了出去。
葉絨:烏漆嘛黑還裝神弄鬼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視線裡終于被亮光填滿,葉絨不适地閉了閉眼,耳邊飄來一聲淺淺的歎息。
他适應了一下擡頭看,碧藍的天空上,連雲都沒有一片。
按着不安的心髒視線緩緩降落,葉絨瞬間就愣住了。
屍體,鮮血,斷壁殘垣,烽火硝煙,鼻腔裡一瞬間就被刺鼻的硝煙味兒填滿,嘴巴難受地張開短暫交接了一下呼吸,卻在下一秒吞了滿口哽澀的血腥氣。
葉絨以為自己已經見過了太多的殘肢碎肉還有占滿視線的鮮血的猩紅,可當真正地站在這些屍骨累累之間,他才發現,原來怪獸什麼的,終究不是人,不是同類。
就像現在,五感都還未完全代入,他也還沒有仔細看,這在空氣裡到處遊蕩的腥氣他還沒想過來自于什麼,胃裡便已經滿是嘔吐的欲望了。
或許,這便是人們曾說的,物傷其類?
這不是葉絨知道的任何地方,更不是他記憶中存在的任何地點,但,他又應該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的。目光最先落在遠處的一片滾燙火海裡。
那處不知道是誰家的宅院,赤紅的火焰不斷地吐着炙熱的舌頭舔舐天空,滾滾的煙霧如同猙獰的妖魔在上方四散開來,空氣都被灼燒得扭曲着,像一張畫滿痛苦的臉。
遲緩的耳朵還沒開始接收這個世界的聲音,葉絨怔怔地看着那片火海,腦袋裡一脹一脹的疼着,像是有個魔鬼要從裡面撕開他的腦殼跳出來。
他好像在哪裡見過相似的場面,是視頻嗎?卻又不像。
腦海裡翻不到相關的記憶,葉絨皺了皺眉,在耳邊出現微弱的風聲時,目光也落在地面上。
他落在一處圓形帶孔的石盤上,工整的邊緣是人工制作的痕迹,他不認識這個,但是卡蓮的資料庫很豐富,她說,這個是石磨,用來磨碎糧食,變成可以制作各種食物的面粉或者漿液。
可是,葉絨眼眸低垂,不甚清晰的喉結上下滾了滾,最後卡在正中心。
可是,那凹槽裡,烏黑且腥臭的,分明是,是……
深吸一口氣強制鎮定,葉絨小心翼翼地伸出腳,慢吞吞地下到地面,髒污的地面并不比那些肮髒且陰暗的屠宰場更幹淨些,葉絨挪動着腳步,瑟瑟地躲開那些殘碎的,分不清來自什麼生物身上的碎肉,将自己放到不被血肉包圍的土地上。
他的腳上沒有鞋子,身上也還是睡着前的那身純白色睡衣,沒有炸起來的黑發散開一片,并不多麼濃厚,卻已經漫漫地過了肩。
他總是會忘記去處理這個。
葉絨壓下腹腔裡的翻湧,展平了唇線打量四周,這個他所罕見的,充滿時代氣息的小院子,是他在視頻中已經眼熟的東西,就像那片殘碎的血肉。
也許是曾經多年的獨自生存讓他擁有更多的冷硬,并不高的共感能力和匮乏的知識存量以及稀薄的交際與感情網也讓他很是冷漠,所以他應當是不覺得難過和悲傷的,他這麼覺得。
隻是這個空間的空氣過于熏人,嗆得他鼻息發酸,眼眶也十分幹澀。
許是因為對氣息的不适應或是别的什麼,他的腿腳是有些許發軟的,葉絨維持着面部的平靜,唇色已悄悄泛白。
他幾乎是挪着腳離開這個陰冷的小院,走到空無一人的道路上,卻更加凄涼,和‘壯觀’。
葉絨就站在寬寬窄窄的道路之間,入目幾乎無處不在的屍體,他空蕩蕩的胸腔裡突然就震了一瞬,心髒一下子被攥得緊緊的,不明之處還在一揪一揪的刺痛着,提醒着他,原來他也并不如他所想的那麼,無動于衷。
他已然知道自己在哪裡,也能分明地預見,他會見到些什麼樣的景象,本能有些想要逃開,可,他已經,避無可避。
每一毫升的空氣裡都摻雜着尋常嗅不見的血腥味兒,葉絨踉跄着躲開鋪在地面上的屍體,不聽話的腳無意踢到那人冰冷的手掌時感受到輕微的阻力又迅速地穿透過去,葉絨驚懼的同時卻又平緩了急促的心跳。
都是假的,都是噩夢,是他那時隔久遠又卷土重來的噩夢。
可是為什麼,會是這個?
是日有所思?可那股來之莫名的絕望,又是因為什麼?
葉絨不安地攥了攥拳頭,腦子裡好似有一扇隐秘的門被敲了敲,輕輕地扯動着他脆弱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