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把擇好的兩根菜塞進葉絨手裡,問道:“吃過青菜不?就農家自種的那種。”
葉絨不明所以,但是回想一下,依舊點頭:“嗯,吃過的。”
他雖然沒種過,甚至不認識很多蔬菜的瓜秧幼苗,但買過,吃過,少有的時候,碰到過一些良善的人,還被贈送過一些新鮮的菜蔬。
阿婆露出一個慈祥的微笑:“那你知道它們是用什麼種出來的嗎?”
葉絨天真地看她:“不是泥土嗎?或者水培的營養液?” 他沒種過地,如果不是一個人的時候學了做飯,他甚至都可以說是五谷不分。
阿婆繼續笑:“你還知道水培呢?那才開始幾年啊,現在大部分的人家種菜啊,還是種地裡,然後施施肥,松松土,除除草,捉捉蟲……”
無知的葉絨跟着點頭,腦海裡甚至不怎麼清晰地勾勒出菜地的輪廓。
“施點兒農家肥啊,就是糞啊,尿啊什麼的……”
腦海裡的清新畫面瞬間暫停,葉絨的表情僵硬,茫然地看向一身清爽氣質明顯很大可能是城裡人的阿婆。
“???”
你在說什麼?你在說什麼?!!
阿婆根本不看葉絨,繼續念叨:“就是要用糞肥的話大部分是要發酵的,然後生蟲了沒錢也不敢打農藥,每天捉蟲,捉不及的就會把菜吃沒,菜葉子裡都剩下一堆蟲屎……”
葉絨:“!!!” 不,等等,别說了!
不會讀心的阿婆詳細描述:“還有土裡,有時候照顧不好就生蟲,有些地蛆一團團地窩在菜根裡……”
葉絨:“……” 臉色漸漸發青
“……所以就得照顧仔細,還有糧食更難照顧,糞肥灑地裡,一車車地推去,一鏟鏟地灑,多了燒苗,少了又肥力不夠……”
想起吃過的那些飯菜的葉絨:“。。。” 表情空白,胃裡翻江倒海
“……但是,” 阿婆忽然停住,終于舍得看一眼面色蒼白可憐的葉絨:“你能不吃飯不吃菜嗎?”
葉絨:“……” 我現在還真能。
葉絨捂着胃可憐巴巴地看着阿婆,到底還是搖了搖頭。
畢竟他曾經隻是普通人,怎麼可能不吃飯不吃菜。
阿婆憐愛地摸了摸葉絨的腦袋,緩和道:“是啊,不能,就算有水培的,有施化肥的,可咱們祖祖輩輩都還是吃這些糞肥養大的糧食活下來的,沒有這些,就沒有咱們的現在。”
見識短淺的葉絨逐漸冷靜下來,他知道,阿婆說的沒有錯。
“糞是髒啊,地裡說起來也不幹淨,以前也到處打仗,看着幹淨的土裡還不知道死過多少人,爛過多少肉……”
葉絨剛安撫下來的心嘎嘣一聲又重新裂開,搭在腿上的手指尖都在抖。
“可糞再不幹淨,它長出來的糧食,長出來的花花草草的,都是幹淨的,是和糞不一樣的。”
泛白的臉漸漸動容,葉絨看了看手裡青翠的蔬菜,清淡的植物氣息還帶着澀,聞起來便已經是可口的味道。
“糞裡生蛆,可糞裡也長菜長糧食,有些病還得屎尿治,它遭人厭棄,卻總不至于一無是處。”
治治治、治病???
葉絨的臉又開始發綠,但是阿婆說的話,他也是聽到了心裡。
“咱那時候弱啊,被那些個畜生欺負,幹些不是人的事兒,你們這些娃娃看着都惱火,我們那時候誰不恨,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打赢了,也反過去給那些畜生以牙還牙地找補回去,也叫他們亡國滅種。”
“可是恨又怎樣呢?咱們也不能跟着那些個畜生學,咱是人,就得人道,要國好,家好,人好,咱還弱小的時候就得忍,就得憋着哭,忍着疼,等咱強大了,再讨回來。”
“娃啊,就算是咱們國家裡都還有些爛蛆蟲,他們那些個畜生堆裡,說不得也還是有個别人。”
“就跟那堆糞一樣,鮮花還能長在牛糞上,是屎是尿,長蛆,也能長出來米糧,咱惡心蛆,但不能惡心糧食,惡心菜。就是咱們國家,不也得師夷長技以制夷呢嗎?”
“人活着,多少都得受點兒惡心,遭點罪,可人總得活下,不然不就滅絕了嗎?咱們要是和打過仗的都死心眼記仇,都不出門,還閉關鎖國的,就又倒回去了,回去等死嗎?”
“他們國的債,咱們都記着呢,記仇,但是不能一輩子時時刻刻的就隻記得這些仇恨,人都還是要過活的,不能叫這一場難耽擱咱這世世代代,那可不是叫人家如了意?”
“再說呀,屎也有不臭的,以前造孽的多,但也不是沒有伸手的,一棍子打死是爽快了,可以後也就隻能到這兒了,你和人交朋友,就是人家有你能看上的點兒,說明人還不至于分到蛆裡面,你惡心自己幹啥?”
“還有啊,讨債也不是這麼讨的,把有仇的都弄死,那不叫讨債,那叫發神經,叫犯蠢,死多容易,兩眼一閉,可比好好活着簡單多了……”
阿婆絮絮叨叨地念着,手裡的菜也一根一根變得幹淨整潔起來,等阿婆說完了,菜也擇完了,爛菜葉什麼的收拾進髒了的塑料袋裡,還輕車熟路地去借了掃帚把地面掃幹淨,最後熟練地站在那塊兒碑前,靜靜地看着它,不言不語。
葉絨聽着阿婆的念叨,心裡一串串的結逐個開解,他坐在那塊兒巾帕上仰望着阿婆,眸中的迷霧散開,清澈的黑瞳裡映着阿婆的身影,蒼老的身軀挺直如松柏。
葉絨見阿婆站在那塊碑前,心中若有若無的猜測終于落到實處,他起身撿起那塊墊在地上的帕子,輕聲走到了阿婆身邊:“這裡的,是婆婆的家人,對嗎?”
如果不是,又怎麼會那麼恰巧地來到這裡,還那麼熟練地打掃這塊兒地。
阿婆慢慢蹲下來,一絲一寸地用指尖描摹着上面的那個名字,懷念着那個和千百萬人重了名的,名為建軍的英魂:
“是啊,一家人呐,當初我倆一起上的戰場,他擱前頭,我擱後頭,生裡來死裡去的,說好了一塊兒回,到底他還是留我一個,叫我帶他回家……” 叫我代他回家啊
葉絨不敢插話,默默地把拍打幹淨疊好的帕子遞還給阿婆,目光落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掌上,卻分不出有幾處是曾經為救人救國而日夜堆積出的厚厚一層。
阿婆描完了那個短短的名字,也沒哭,也沒歎,隻是起身收回她的帕子揣進懷裡,熟練地收拾了自己帶來的菜和垃圾,最後拎着那個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小馬紮,已經打算離開。
葉絨看了看殘陽如血的暮色,跟着走了一段,而後又緩緩落下來,停在已經失去綠蔭的樹幹下,耳邊還留着阿婆邊走邊念的低聲絮語。
“他叫我恨他一輩子,可是想得美,我才不花那麼長時間去記着他哩,回頭去了地下還叫他得意,耽誤我這幾十年好時候……”
“誰叫他命不好,碰上我,這輩子也沒有遂過他幾回意,不想娶也娶了,不想帶我也帶了,想生個姑娘也沒有,一個娃娃也沒得,還落得個命薄,走得恁早……”
“也别賴我欠你啥,家帶你回了,老子娘也給你養老送終了,仗也幫你打完了,還能抽個時候想起來你,來瞅你兩眼……”
“你說你,叫你穩着點,運氣差,還偏悶頭沖,我可是擱那兒破溝子裡轉了幾個來回,都好好着呢……”
“最近老是能夢着你,是想我了吧?嘿,你倒是想我去找你,可惜啊,老娘就是命硬。”
“可惜……命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