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打仗,就要錢,要人。朝廷才打了北狄,耗費無數資财人力,因此朝中許多人反對,認為再起戰事就是勞民傷财,于國于民無益。當然也有許多人贊成,認為南越野心勃勃,聽之任之,必成大患,到時悔之晚矣。”文安頓了頓,說,“這是為公。”
為私,當然是能從戰事中得利的人主戰,不能從戰事中得利的人主和。姜涵露想了想,霍家楊家他們是主和的,顧少揚自然是主戰的。
文安沒有揪着這一點說破,時間繼續在她口中向後流淌:“去歲末,陛下重新整饬财政、軍政,欲在今春發兵,被大司農蘇朔等人頂住,不肯為此将國庫開銷一空。君臣往來争辯月餘,陛下氣急,說要等靖西令回來商量——彼時霍安黎正在西域。”
霍家。
“安黎同你說的都沒錯,在西域這條線上,他們父女二人是元老,也是肱股。不僅是經商,還有西域各國的民間交遊、乃至國書傳遞,都由他們經手,一旦處置失措,西邊便不安定,要生大變故,所以不能強收商隊财權。好在霍氏一族始終忠心耿耿,所以雖然霍鳴反對開戰,但陛下覺得,清平公和霍安黎那裡,或許能夠說動。”
姜涵露畢竟沒有接觸過朝政,文安同她多解釋了幾句。
“霍安黎……”姜涵露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她是在您身邊長大的嗎?”
文安說起朝政大事來侃侃而談、流暢自如,在這個問題上卻停頓了一下:“算是吧。她和陛下一起受教于太傅霍鳴門下,她的養父清平公霍平霜也曾與我有過婚約,所以我多照顧她一些——這些事我先對你說了,省得以後有人拿這些事來挑撥。”
她在霍家事上宕開一筆,點到為止,就此打住,不再多說。姜涵露一時沒消化開這麼多,隻好暫且放下,跟着文安拐回剛才的故事——栾珏既然在朝中籌備戰事,為何在初春忽然來到江南?
“說回今年年後,元宵節那晚,陛下與群臣宴飲罷,薄醉回宮,在上書房被一個奉茶宮女迎面刺來一刀。那宮女罵他,‘獨夫民賊’。”
姜涵露倒吸一口涼氣。
“陛下沒有受傷,但憤怒異常,也震驚異常。憤怒于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作怪,震驚居然有人對他……下如此評語。”
後人曾評始皇帝,數他如何驕奢淫逸、壓榨民力,而“獨夫之心,日益驕固”之後,便是“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天下傾覆了。如今這樣的話被人用來罵他,叫栾珏如何能不心驚。
“陛下摁住這件事,不許外傳,隻在私下調查。那宮女自訴冀州清河人,原也是好人家女兒,隻是一父三兄,俱喪命于北疆戰場,母親也因受此大悲大痛,精神恍惚,一天夜裡失足磕死在井沿。她孤女一個,被族親吞了家産,自此飄零。這些事,一一查證,确鑿無疑,但她是如何被安排進宮,行刺陛下,卻再查不着了。
這是一樁很潦草的行刺。栾珏自小就習武練劍,上過戰場殺過人,身邊又有無數高手侍衛,而那宮女手無縛雞之力,就算栾珏躺在那兒讓她殺,她也未必能得手。
這又是一樁極嚣張的挑釁。告訴這位強勢果斷的年輕帝王,再一意孤行下去,在百姓中将是什麼面目,将來又可能落得什麼下場。
“線索斷了,陛下索性放下這頭,對外稱病,來到江南。一是查看江南九州财稅,核實蘇朔有無在賬目上搗鬼;二是與我商議,裁減宗室王侯貢奉,以充軍費;三就是晾一晾朝中不軌之臣,看他們還能翻出什麼花來。至于你……姜姑娘,你一開始是不在他的籌謀之内的。”
一開始不在他籌謀之内。姜涵露一時分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幾乎難以分辨:“那後來呢?”一開始不是,那後來呢?
文安卻搖頭:“我不知道。”
她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這個還給你。”
是栾珏贈她的玉佩,給她的憑證,上面镂刻着他的字——“潤山”。
姜涵露接過玉佩,一時無言。
文安說:“我隻說一件,若陛下隻是為了羞辱世族,或應對挑釁,身份再低微的女子都能捧起來,何必千裡迢迢,專門帶回你?”
涵露抓緊那塊玉佩:“殿下是勸我,不要多心?”
“不,”文安卻搖搖頭,“我不想你誤解陛下,但更要勸你多想。妻者,齊也,與夫齊體。你做了皇後,将來就要與陛下一同并肩于殿陛之上,俯瞰山河衆生。萬民仰稱你為國母,尊榮威嚴是你的,責任兇險,更要你擔。朝中,宮中,暗潮洶湧,遠不是什麼風平浪靜之地。而乾坤之安危、百姓之憂樂,将來同樣要挂在你的心頭。”
她緩了一口氣:“姜姑娘,從前在吳郡,我從情愛份上勸過你一次。今日到了京城,我再勸你一次,你要深思熟慮,慎之再慎。”
文安将許多朝政秘辛和盤托出,等待姜涵露的回答。
她說:“隻要你不願意,就算現下聖旨到了門口,我也能把你送回吳郡過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