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多夜雨,一整夜淅淅瀝瀝後,又是一輪紅日升空。
也又是新一天。
雖說新一天是新的開始,可對方決而言,也無甚稀奇,無外乎是繼續昨日未完成之事。
方決住府衙的南苑,來時院子西南角有個荒廢的池子,他引水、挖渠,動手改造一番,煥然一新,後又養許許多多、品類各異的魚。逐漸,他便養成了清早起床先喂魚的習慣。
方決砌的魚池不大,卻幽深,似質地不甚好的翡翠,混沌一片綠,看不清藏匿其中的魚與淤泥。直到他将魚食投入水中,一大群魚才上浮、顯露身形。
“今日如何?”有腳步聲漸近,方決沒回頭,繼續喂魚。
“嗯……”
來人短暫地疑惑,咽下早前準備好的說辭,另開口道:“今日備下了紅薯小米粥和白粥兩種,配菜是鹹口的,有腌蘿蔔、拌黃瓜、素三絲,還有幾個饅頭。”
聽起來早餐甚豐,然方決卻并無食欲,淡淡地将魚食悉數抛入水後,緩緩起身,擡頭看天,意味深長道:“風從北方起,世子妃。”
晏菀聞言擡頭随方決張望北邊,無風來,轉而看向魚池拼命奪食的魚兒。
“方先生一股腦将魚食全倒入就不怕魚撐死嗎?”
方決但笑不語,從袖中取出狀令遞給晏菀後便向回走。
她來此便是為這。
晏菀接過快速打開,一目十行。老翁中毒而亡案件她已深陷其中,可恨蕭崇璟那草包,那日同她争吵後便将她囚于院中,外界消息也對她封得死死的,眼看七八日已過,風平浪靜,混似無事發生,她才終是按捺不住,趁五更天院落外的差役換班時,翻牆溜出。
蕭崇璟來越州任通判,按理說這大大小小的庶務應他一一過目,但不知懷王夫婦是怎麼養孩子的,竟生生将蕭崇璟養成個混吃等死的草包。來後,政務一竅不通,并不學,仍是端着在京中那番纨绔作派,整日遛鳥鬥雞,一切事扔給方決。
正因如此晏菀翻牆落地後想也沒想就直接殺到方決這兒來了。可現下看來方決這反應,倒像是守株待兔。
“方先生明知道這狀令上寫的都是假的,為何還要同意。”
“不然呢?難道明明白白地寫出這蜂蜜就是世子妃親手取出、親自售賣,不僅如此世子妃還在官署内養了許許多多的蜜蜂,然後身為越州通判的世子走馬上任第一件大案便是秉公辦事讓人拿了世子妃,投入大獄,量刑定罪。”
“我無罪,也并不怕入獄!蜂蜜無毒,這事背後有趙五的手筆。”
晏菀的話方決無可置噱,他搖頭輕笑,隻覺面前這隻兔子雖能折騰了些,但到底是過于年輕天真了些。他悠閑地又拿上盒魚食,走到魚池邊抛灑喂魚,“有毒無毒不重要。世子妃想過嗎?連晏家老仆都已帶着晏五姑娘來了越州,晏家獲罪之事,南海公又豈會不知。再者趙家為了讓趙五姑娘順順利利地坐上懷王世子妃之位,将這事捅到官家跟前,已無家族庇護的世子妃——您難道就隻會是入獄這般簡單?”
當然不會隻是入獄候審,她擋了趙五的路,連帶那日趙家失了顔面的仇也會算到她頭上,入獄後隻會不明不白死在牢獄中。
晏菀漸松開那份被她牢牢攥緊的狀令,再攥緊,再松開,如此往複幾次後,再次打出,重新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看上一遍。
“……晏氏所售之蜂蜜是假,為饴糖加菜汁調制而成,其因病痛纏身,聽信隸民倪大海、王榮妖言,于西市置攤賤賣糖蜜祈福,……,六月廿十四辰時三刻,花匠韓福口渴曾讨要蜜水飲之,酉時韓福在其子家暴斃,其嘴唇烏紫,十指亦然,七竅出血,中毒之狀,仵作驗之為鈎吻毒發,後遊徼在其養孫韓束兒房中查獲鈎吻,……”
“可這樣罔顧事實、一派胡言就能解決問題?這份狀令也是同趙家妥協的結果吧!方先生這般聰慧就不怕這白紙黑字的……已落人把柄。”
“陽謀無解!”
那就……去你的陽謀……去你的無解。
晏菀憤憤地将腳邊石塊踢落魚池。然方決這魚池砌的古怪,與地面持平,無護欄,周邊一圈嵌入了各色嶙峋怪石,地面凹凸不平。她一個沒站穩,險些跌倒,多虧在一旁的方決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堪堪站住,也這才發現方決的右腿微跛,隻是他掩飾得很好,平日看不出分毫。
方決見晏菀盯着他的右腿出神,清咳一聲,喚晏菀回神,掃眼晏菀臉上一晃而過的尴尬,無謂地将魚食盒遞往晏菀跟前。
晏菀隻得學着方決的樣子随意抓一撮灑入水中,很快也不知從哪裡冒出的魚兒就在魚食處聚集,她散漫一瞥,愣住。
好家夥!這小小的魚池竟裝了那麼多的“神仙”,除去錦鯉這樣觀賞性的魚,還有鲫魚、鲢魚、鳜魚、鯉魚等大把能吃不能吃的魚。
“世子妃,這水是渾的。”
渾的!晏菀收回訝然之心,重新仔細打量起方決,此人不過一襲粗布麻衣,佝偻着背,将他那份骨骼龐大的身軀刻意藏匿起來,整個人及其的萎靡圓滑、又及其的剛硬力強,兩種渾不相融的氣質格格不入、矛盾不融,隻讓人覺他同這魚池一般深刻不測、不好琢磨。
也不知懷王夫婦安得什麼心,放心這樣一個人在他們那傻兒子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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