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判府衙審訊室,魏三娘已不是第一次來。
四周是密不透風的高牆,唯一束光還是從天窗射進的,正巧落在她面上。
“這麼多年你都忍過去了,為何那晚會動手?”
審訊室中隻有晏菀同魏三娘二人,二人面對面坐着,許久,魏三娘不曾回複晏菀,而是擡起手接空中飄灑的細小塵埃,再靠近唇邊,一口氣統統吹落。
“你見過午後的春光嗎?”
晏菀雖不解,但望着魏三娘出奇平靜的瞳眸,緩緩點頭。
然魏三娘卻輕笑出聲,“不,你沒見過。隻可惜這樣美的光陰我再也見不到了。”
見晏菀張了張嘴,正打算說些什麼,魏三娘不給她機會,繼續道:“那是七年前的四月廿十三,大哥清早下葬時,天下起小雨,本以為會下一整天,可午後就放晴了。阿爹的腿、背都爛了,再加上堂屋的橫梁、柱子一直泡着水,我家處處都散着死亡的腐臭氣息,但院中那顆櫻桃樹除外,巨大的樹冠長滿了嫩綠葉片,其間又綴着紅櫻櫻的果實,滿是豐沛的生命力,煞是好看。”
光是聽魏三娘的描述,晏菀就能知曉那棵櫻桃樹像是黑白世界中的唯一鮮亮色,淋漓展露出的生命力是一種能支撐人活下去的希望,她擡頭凝視着魏三娘柔和的臉龐、面中的歡歆,由衷地替她感到高興,這抹苦味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鮮亮,在多年後仍能輕撫她眉間哀傷。
“不怕夫人笑話,這若是在平時,我定是萬分舍不得、也不敢登高采摘的,可屋中是阿娘無聲的泣哭、阿爹無望的哀歎,我一狠心摘了很大一筐,也一心隻想着挑去西市換錢買米買藥,不曾留意腳下路滑,狠狠摔了一跤,就這一瞬,鮮嫩飽滿的果實落地成泥,再無法複原,那一刻糟糕透了,我感覺我自己還有我家都如同這滿地被碎成渣滓的爛泥,再也無法翻身。可也在這時韓楞生帶着媒人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替我拭淚、塗藥,安撫我,還給了一大筆錢财幫我家渡過難關。叫我如何不感激他、不愛慕他。成親那天晚上他發誓會好好對我,可是呢?二兩黃湯下肚就忘得一幹二淨,他打我,拽着我的頭撞地,我躲回娘家,本以為家人會替我做主,那曾想全是勸我忍的、不讓我與他和離,他酒醒後追到我娘家,下跪、哭泣、扇自己耳光,鄰居們也替他說話。無他法,我隻能随他回去,可回去之後不出十幾日,又是這般往複輪回。後來,他賭輸了會打我、心情不好也會打我,毆打成了家常便飯,周邊的鄰居看厭、或怕報複,不敢多言,而我也隻能默默忍受直到死去。”
“因夫人之事,那幾天韓楞生得了筆橫财,得意不已,天天泡在小賭坊醉生夢死。可那些混迹小賭坊的跑堂客又豈是等閑輩,見準了他這隻肥羊便連哄帶騙地忽悠去城中最大的賭坊,在那隻一局他就輸光了所有。好不容易得了筆大錢,這讓一個陳年賭鬼怎會輕易認輸呢?”
“城中最大的賭坊?”
“順意賭坊!”
這賭坊不就自己為賺第一桶金差點折在那的賭坊嗎?果真不是個做正經生意的黑賭坊!晏菀暗中腹诽,又聽見魏三娘說道。
“尋常賭坊隻是設局下注、買定離手,可順意賭坊,真應了坊名能事事順意、得償所願。據說每月逢八之時,這順意賭坊的幕後主人無塵公子就會親臨賭坊、坐鎮賭局,那一局所赢得的賭資不是銀錢,而是一個願望。”
“願望?”
“賭徒将心願寫在紙上呈給無塵公子,被他挑中了心願,那人才有資格同他賭上三局,而下注的東西則是那人最珍貴的寶物。”
這樣匪夷所思的賭局晏菀也是第一次聽見。不過對于一個走投無路的賭徒,真還有珍寶,那怎可能還去賭呢?
“下注的珍寶不是錢财這樣的身外物。”魏三娘長籲一口氣,盡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卻還是忍不住哽咽,“韓楞生的賭注就是兩個孩子。”
“這幾年關于到順意賭坊心想事成的故事,我聽過許多。例如巷尾住的徐阿大,出了名的勤勞、孝順、顧家,他父親身患不治之症、耗盡家财尋遍醫者終不得治,于是求到順意賭坊,賭坊給他開出的賭注是精誠孝子心,要他兒子的心去換老父的命。徐阿大既舍不得兒子又想救父親,最後刨的是自己的心。之後,賭坊如約派名醫醫治他老父,竟用那顆孝子心作藥引,待徐父病好再如實相告,得知真相的徐父當晚就上吊了。還有寄宿佛光寺小秀才,他得杏花樓柳掌櫃資助,二人生情意,已許下鴛盟,隻待他高中二人便成親,可他多次試第不中,去了順意賭坊許前途無憂,後人是中第了,柳掌櫃卻不知所蹤,攀上城中大戶另娶之時才被人揭露是他送柳掌櫃進的順意賭坊,也他在賭坊内親手毒害的柳掌櫃。所幸天道好輪回,這等無情無義之人被大戶退婚、打得半殘,瘋癫了,以乞讨為生。”
“城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一時私欲惑心,最終落得茫茫大夢一場空。我聽見韓楞生下注開賭後,也是私心起,想看他落得個衰敗不堪的悲慘下場。可……可他下得賭注不是我,而是兩個孩子,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像他這般狼心狗肺之人,以親身骨肉之命換一己之榮華富貴,又豈不該殺?”
“那晚他一定要将孩子送入那地獄,我奮起掙紮,推攘間他踩到擀面棍、跌倒,後腦勺便撞上了桌角,流出好多血,無法動彈,我便找出匕首,對準他的心、插了進去,好久好久我才抽出,茫然地看着他心間的血不住地噴濺、湧出,直到最後屍身涼透,我又想起多年間挨得打,便找來鐵錘敲擊他的頭顱,後怕被定罪就将屍體拖到他平日打鐵的棚子,僞造出他打鐵時喝醉酒撞到燭台,以緻失火、葬身火海的假象。”
“韓束兒因她祖父之事也痛恨韓楞生,我想着她已有殺害祖父的罪名,便嫁禍于她,血衣是我深夜放入小福崗的,也因此吓着了何屠夫。如今真相既已揭曉,韓束兒無罪,你們放了她吧!我可将以認罪伏誅,隻是唯有一恨一痛,恨是恨韓楞生死得太輕易,沒能喝他血吃他肉,痛是痛憐我那苦命的孩兒,年紀輕輕便要失去母親庇護。”
說至最後,魏三娘已跌坐地面,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