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菀清晰地記得,出了小院後應向右轉,一條長長的甬道直達一片湖海,繞過了湖海,沿着廊庑一直尋着敲鐘的樓阙走,便能抵前殿。
然這次狹長的甬道盡頭不見湖海,而是一片密林。
林中密密匝匝的,雜種着各色樹木,最外層是墨綠的柏松,稍稍裡是芰荷色的桫椤樹,再往裡是一大片大片的蒼青篁竹。
她覺陌生,但無路可走,便大着膽子往裡走了數百步,又生詭異之感,立馬棄了小石徑,僅憑直覺胡亂穿行林間。
已是日薄西山、薄霧冥冥之際,金紅的餘晖大面積地散落在高高低低、形态各異的葉片上,遠遠望去散着光,仿若火燒一般。
夕陽更下一寸,稍近的光黯黯滅下,但遠處枝丫上仍有熠熠天光躍動、閃耀,使得晏菀不由自主地跟着去,不知不覺間,越是去了深處。此時晏菀才發覺那高高樹梢上飄挂着的朵朵金紅,哪是什麼夕照餘晖,分明是朵朵開得正盛的無憂花。
而無憂花下矗立着一座九重石佛塔。
石佛塔所建造的年份深遠已是不可追,外牆斑駁,殘破敗損,常年來的雨打風吹塔上镌刻、雕塑的經文、佛像早已模糊不清,不少處還爬滿茸茸簇簇的青苔。
密林又空又寂,晏菀身處其間隻不過偶聞簌簌風吹葉聲。然再屏息靜心細細聆聽,能聽見低低地喃喃誦經聲。
特别是當她愈靠近石佛塔,那誦經聲愈加清晰。
有人?
晏菀趕緊繞到石佛塔後,果不其然見到一着灰藍僧袍的年輕和尚正對着地上放着的石座蓮花燈阖目誦經。
這就好辦了!
“法師……”晏菀快步向那和尚走去。
離得三尺近時,地上端坐的那僧人兀地睜開雙眼,微笑着,卻沒有起身之意。他搶在晏菀開口之前開了口、打斷她,“值此陰陽交替,合該點燈,指向歸路。無奈地滑,小僧摔了一跤,行動不便,可煩擾檀越替小僧為佛塔點燈?”
晏菀不曾接話,隻暗暗掃見那和尚僧袍下擺處确有斑斑血迹,不曾說謊。
而那僧人見晏菀長時間沒開口應下,也就垂下長睫,露出難色,雙手合十,低沉失落道:“師父說世間何其大,無常罔替,總有不少枉死者茫茫不知歸路,故而夜間點亮無量佛塔,為迷途逝者指明方向、化渡恨水、直抵彼岸。”
“檀越你信嗎?”
晏菀想了想,正欲搖頭,便見那和尚突然擡起衣袖做拭淚狀,語氣也變得哽咽,甕甕的,咋一聽哭得貌似很肝腸寸斷。
“師父将每晚點燈的任務交給了小僧,小僧若是沒完成,定會被住持阿兄責罰的,罰去地藏堂閻羅殿餓着誦經悔過。這般懲誡是小,可小僧就信這套說法呀!小僧是從長風城逃出來的,小僧的父母親人随鄯達人進城而慘遭屠戮,小僧出家就是為了渡化他們。可若想枉死之人早入輪回,這燈便不能停。檀越也是出自長風城,就不能幫幫小僧嗎?”
可……長風城?
好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晏菀腦海中突然飄過些許記憶碎片,有漫天黃沙、有駝鈴漫漫、有火光漫天、屍橫遍野……,但他怎知……
霎時,心弦有一根铮然斷裂,晏菀瞳孔收縮、一臉震驚地緊盯着地上坐着的年輕和尚,仿若鬼魅,漸漸漫上來的夜色含糊掉他的神色五官,暗淡中,他竟有着雙金色瞳眸,正流光溢彩,而右眼下那顆小小的朱紅淚痣,宛如高廟殿宇中無喜無悲、俯觀世人的觀音墜下的血淚。
這僧人有些妖異!
腦海中瞬間冒出這個想法,晏菀下意識地轉身、拔腿欲跑。然不知為何,饒是如此想,晏菀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感覺自己四肢仿佛有了無形的繩索,不僅沒能轉過身逃離,反而被牽制着一步步、僵直又麻木地向那僧人邁進。
一步接着一步,晏菀察覺到自己心跳到比邁開的步子還快,全身血液都叫嚣着,而冷汗卻頻頻冒出、趟過更為冰冷的肌膚、濡濕衣裳。待冷風吹過,戰栗一片,皮膚表層生起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很明顯她是真的在害怕。
她越來越近,年輕和尚“唰”得一聲站了起來,滿不在意地拍拍衣袍上的灰塵,嘻笑着,笑得别有洞天,将火折子塞進晏菀手中。
“如此有勞檀越了!去吧!”
語音落下,即使晏菀心中千百個不願意,腦子發出“不許動”的指令、默默抵抗,可手腳竟有了自己的主意,自顧自地轉身、邁出、蹲下、點燈。
石佛塔底部是一片做成九邊形的石基底,石基底每一邊邊緣處放着數盞不大不小的石座蓮花燈。當晏菀點亮了第一盞,林中開始下霧,她一盞一盞的點亮,林中的霧氣一層一層加深,不聲不響就合圍過來。
點亮一邊,然後是另一邊,終于待點完九九八十一盞後,天已黑盡,而濃霧如層層白紗,籠罩着一切,看不清周遭任何景物,但唯有煌煌燈火,如星星點點,搖曳着、燃燒着。
除卻燈花時不時地爆幾聲,本先寂靜的林中還傳來悠遠的夜鸮叫聲,聲聲凄厲,雖瘆人心慌,卻像是隔層紗,不怎麼真切。
已到了此時,晏菀這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也算是身臨其境了,腦海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撞鬼了。霧氣帶着寒漸攏,爬上了她的尾椎骨,兩股戰戰,聽不得一點風吹草動,不然就風聲鶴唳的。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檀越既來之,則安之。”
可此情此景,如何能安得下!這和尚隻是說得好聽。晏菀吓得連呼吸都停了半拍,她雙腿早已發麻,不然就那雙吓得軟塌塌的腿腳,早已站不住跌坐在地。
慘白的濃霧中漸漸混進點灰灰的淺藍色,霧氣流動的速度加快,不過須臾那完整霧氣圍牆就多了道缺口,正好讓那年輕和尚如鬼魅般輕飄飄晃出來。他單手合十朝上,手腕上的佛珠悶悶作響,另一隻手正端着一個藍茵茵的物件兒。
“夜路難行,檀越何不燃燈而行?”
晏菀有意識地垂眸緊緊盯住他手中托着的那藍茵茵的物件兒,恍然才發現是盞藍色琉璃質地的菩提蓮花燈盞。
然這盞燈并有點燃。
和尚在晏菀身前站定,他将蓮花燈盞遞向晏菀,挑眉示意晏菀接過。
可晏菀那敢接呢!
興許這和尚耐心不怎麼好,他見晏菀許久不接,打了個響指,道聲“阿彌陀佛”。蓦的,晏菀那雙手不知怎麼地就魔怔般地伸出接過,然後用手中火折子點燃。
“小僧今日謝過檀越為枉者點燈了。日後燈火長明,處處皆有歸家之路,無恨無怨!”
“去吧!”
和尚話音落下,如開閘落鎖,晏菀心間霍地一熱,然後源源不斷的熱血開始湧向四周,僵冷麻木的四肢回暖,觸感靈敏,連一渺粒細小塵埃飛落指尖,也能感受到輕微搔氧之意。手中的蓮花燈,燈焰微弱,飄飄搖搖,卻煊亮耀烨,連方丈之外都能照亮。她雙手托住燈盞前行,那雙凡胎肉眼清晰、輕易地就看見煙缦似的霧氣流動退卻。
耳邊又響起喃喃誦經聲,或是有了燈盞,晏菀心中害怕散了散、漸漸地竟覺這經聲莫名地使人心安。于是轉頭回望了眼林中深處佛塔,燈影幢幢,暖黃光束鋪射交織成一個巨大光罩,将佛塔以及佛塔下打坐的年輕僧人護罩其中,無數的霧氣、塵埃紛紛飛湧上前,真似亡魂接繼沐光渡化,如此一來,那妖異的和尚倒顯得有些聖潔。
霧氣淡了許多,晏菀托燈在林間穿梭,但仍無頭緒,亂闖亂撞,兀的聞見一陣搖鈴清音,叮叮響動,福至心靈的,她似乎感知那鈴音處似乎就是她的歸處,心一急、頭一熱趕緊提裙追着那鈴聲尋去。
很快,靠着那鈴音她走出了密林,她踏上石階,穿過廊庑,聽着那叮當聲越來越響,覺搖鈴之人越來越近,或許就在這路的盡頭。她加快腳下步子,心頭鼓點更是密集。
快點……再快點……
她想見見他……見一面就好……一面就好……
不知為何這樣的念頭占據她滿心滿腦,似乎是從靈魂深處鑽出的……
晏菀不停跑、不停跑,終于……他讓她給尋見了……
她擡頭望,望見不遠處高台上正有道颀長的素色身影在廊庑下行走,穿堂風輕輕從他身側撫過,吹飄起他覆眼的紅綢,而紅綢尾端各自懸着兩顆鈴铛,一步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