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一直聽見的那一晃一晃的鈴音便是從此處傳來的。
傳到方丈外、她心間,擾亂心曲。
天地間很曠、很靜,晏菀輕易地就聽見自己亂如雷的心跳及快快的、急急的呼與吸。她悄悄地放緩呼吸,生怕出一個大氣就将他吓得不見蹤影。她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靜靜行走,腦後紅綢飄曳、鈴音清響,長長的須臾間中他的素與紅是這天地間唯一的顔色。
而為了這一刻,她似乎等了一輩子那麼長,生生将自己等到了白發蒼蒼、哀哀老矣。
然路終有盡頭。他轉身準備邁進大殿了。
“公子,請留步!”
樓阙上的沉悶敲鐘聲又響起,重重的,悠遠綿長,不費吹灰之力就蓋住晏菀的聲響。
或是天意如此吧!
晏菀略帶失落地垂下眼睫,轉身欲走,而似乎有所感,那人竟轉頭回望,朝着她的方向。
咚……
又是一記敲鐘聲。
而後清風變得猙獰,呼呼大作,吹拂起他的廣袖衣衫,吹亂他腰間的環佩以及紅綢尾系的鈴铛,繼而吹落他眉間的紅綢。
“怎麼是你?”
兩道男女聲同時響起,充斥着驚詫。
蕭崇璟覆眼的紅綢落地,恍然間一團明焰撞入他眼,不過須臾他的天地便亮了起來,有光亮、有顔色,不再是黑黑、暗暗。他不可思議地緊盯着階下立着的雙手捧燈少女,看着她手中的燈火照亮她的臉龐、她那方天地以及自己的整個天地,一種不可名狀的歡喜暗自生長。
他想着:她來了,可真好啊!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兩位施主,請随貧僧來。”
此時,風又變小了,殿內走出個着白色僧服的年輕和尚。他整個人如他的聲音一般,古井無波、平和沉穩,好似一他來,殿外的風都柔和了些許。他伸手抓住風中飛飄的紅綢布,放進蕭崇璟手中,“此物于施主重之又重,請收好了。”
語畢,年輕和尚轉過身來,從容平和地對晏菀再一次合十行禮。
至此,晏菀才看清他容貌。不由大吸一口涼氣,顫巍巍地後退。
不!
應是腿動得比腦子快,轉身拔腿就跑。
“看來應是貧僧那不中用的弟弟驚吓到施主了!”
弟弟?
已跑出幾米外的晏菀駐足回頭,眯起眼,警惕十足地打量起高台迎風而立的年輕和尚。注意到他那雙金色瞳眸下仍有顆朱砂淚痣,隻不過他這顆是在左眼下。他同石佛塔下的那妖異和尚有張一模一樣的臉,不過他這張臉全無半分妖冶嬉笑之氣,更多的是深如碧潭的沉穩。
“貧僧空明,在此代吾弟明空向施主賠罪了!”
原來這二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蓮華雙星,如是觀住持空明禅師,和他那同為得道高僧的弟弟明空禅師。
晏菀收回審視打量的目光,仍不想随他進殿。
“施主已點燃蓮燈,手捧我如是觀至寶幻音蓮淨,就不想進殿許個願。保能心想事成。”
今日都遇上些什麼人、什麼事!晏菀低頭看向雙手捧着的藍色琉璃菩提蓮花燈盞,隻覺荒謬至極。不是都說那印度秃驢帶來的不是朵金蓮嗎?怎麼會是手中這藍不拉幾的玻璃燈?
然空明那和尚似乎能看透晏菀的心思,捏着佛珠念了句阿彌陀佛,皮笑肉不笑、神神叨叨地念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此前有了密林那一遭,晏菀對這神神怪怪的如是觀沒有半點好感,加之剛剛腦子發懵竟對蕭崇璟産生了某些異樣情愫,無比笃定自己今日中邪撞鬼。如今隻想早點回去洗洗睡了,好明日大清早請尊關帝像鎮邪驅祟。
于是蹲下将琉璃燈盞放在地面上,欲轉身離去,哪曾想見她要走蕭崇璟立即火速跑下高台,将琉璃燈盞重新塞回她手中,生拉硬拽地将她拖拽上石階,“娘子,來都來了,走什麼走,就進去看看吧!”
晏菀被他拽得踉跄幾步又掙脫不得,無法隻好随他一同進殿。
“你來這幹什麼?還穿成這樣?”
“今日是七月初三,我有位早夭的兄長,今日是他的生辰,我請禅師做法渡他出孽海、獲新生。”
晏菀翻了翻記憶,從沒聽說過懷王妃曾懷過兩胎的消息,但轉念一想蕭崇璟這貨可是連鬧事慘死的愛駒都能認作弟弟,為它辦葬禮、風光大葬的極品奇葩。那麼他在那個犄角旮旯認個異父異母的親哥哥,也算不上什麼出格的事,也就随他去了。
“園中有棵千歲古樹,尋日裡往來的香客便在紅綢下寫下心願,抛至樹梢祈福祝願,蕭施主請将祈願寫于紅綢之上。”
晏菀看着空明擺放在桌案上的兩幅筆墨,微微皺眉,頗為不屑。但當她察覺到空明意味深長的皮笑肉不笑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時,全身再一次籠上被人支配的恐懼,趕忙報之以谄媚微笑,懂事地主動拿起桌案上另一端的筆墨在紙上開始準備落筆。
“晏施主在紙上寫好了,對着觀音像祝禱一番,便用蓮火燒了吧!”
啊……她就這樣許願!
晏菀心中狠狠腹诽了句“神棍騙子”,但握住筆落墨的那一刻仍是仔細想了一番,不停追問自己重活一世究竟最想要什麼,半響,終是在紙上鄭重寫下“自在”二字。
白的紙黑的字承載着一生所求,那樣的重,但當金紅火焰迅速蔓延、吞噬掉這一切,化為灰燼時,最為肯定的回答任如何也不得拼湊複原,也恰如她心之所向,既已定下,不得偏航分厘。
似是下定某種決心,晏菀虔誠、鄭重地對着觀音像又是一拜。
做完這一切,去外邊抛挂紅綢的蕭崇璟也已歸來。兩人向空明請辭,相偕離去。
“娘子,你許的什麼願?”
“那你許了什麼?”
“不告訴你,願望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那我也不告訴你!”
高台上空明憑風獨立,他平靜地目送着兩道靠近得如依偎的身影離去,他右手中握着一白一紅兩道長布條,布條随風飄揚、交纏,但這兩道布條上皆染着黑色墨漬,仔細看那墨漬竟是寫着的方塊字,白色長布條上寫着“自在”二字,而那紅色長布條上則寫着“百歲無憂”四字。
院内樹影婆娑,檐下燈影搖晃。空明見那兩道人影已消失不見,才握住佛珠輕念聲“阿彌陀佛”,良久後仍是長歎一聲。
“看來……機緣未到,時機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