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少年長青,騎在異獸背上,于烏雲間穿梭。
雲間自剛剛開始,就不斷蓄積起閃電,刺啦的聲響仿佛有種無名的牽引力,讓人寒毛與發絲都根根聳立。
本能告訴他,這裡危險至極——但是喉嚨被割開、又被血糊住的少年并不在意。
他冷峻而黝黑的臉上反而浮現出暢快之色,駕馭着異獸在雷光閃爍的雲間翻轉穿梭,時不時從烏雲間,居高臨下地瞥一眼平川城。
這座繁華又貧瘠的大城,已經處處燃起了火焰,從上空看來,像是濺起的一朵朵血花。
居高臨下的少年,将這座城裡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裡。
一開始,似乎是一個人在街巷中穿梭,所過之處燃起火光;到後來,四處燃起的火星,将火光散到了平川全城——包括謝府之中,也是一樣。
火,從原本幽微的星星點點,逐漸勢成燎原。
長青發出一聲嗤笑,卻被割斷的喉管變成了嗬嗬的氣聲。
少年神色一頓。
鐵灰色的眸子,注視着自己抓着異獸鬃毛的手。他試探着抓緊,卻發現手掌和手指,都在無力地發抖。
異獸似乎也累了,越飛越低。
長青唇角勾起,吐出破碎不可聞的語句:“這狗屎,人生……到此,為止。”
百丈高空中,他慢慢閉上了雙眼,開始思索自己的死法。
忽然,身下的異獸一震。
少年皺眉,睜開眼,發現四周并無異樣,便低頭望向下方。
下方是平川城的城牆。城牆的角落裡,一抹與周圍顔色格格不入的純白,映入眼中。
長青一時間頓住。
下一刻,他猛地揪緊異獸鬃毛,異獸吃痛,加快了飛行速度,從城牆上方掠過。
烏雲如幕,少年面無表情地直視着前方,鐵灰色的眸子滿是空無。
已經飛遠了。
遠到可以将那襲白衣抛在身後,不必再在死前給自己招惹任何麻煩——
少年英俊黝黑、滿是傷痕的臉上,逐漸顯露出一點煩躁。
長長呼出一口氣,他扭轉、按下異獸的脖頸。
異獸被迫聽從驅使,調轉方向,飛了回來。
并且,直沖而下。
吳阿蠻擡頭,看到天上有東西來勢洶洶,瞬間後退一步,抱緊阿大,将其護在懷中。
還在低頭不動的沈甯,愕然擡頭,在看到有東西高速逼近時,近乎本能地撲倒少女,将其護在身下。
畸人身軀佝偻,仿佛背上背了一個巨大的團塊,身軀顫抖,卻不避不移。
長青騎在異獸背上,冷冷地望着幾人。
異獸焦躁不安,似乎想要沖向少女,卻又不敢。長青勒緊它的脖頸,異獸才勉強安分下來。
沈甯已經擡起頭。
他如寒潭鬼火般、深沉又無望的眸子,在背生雙翅的虎形異獸身上停頓片刻,又移到黑衣少年的臉上。
頓了頓,畸人嘶啞地開口:“你就是,長青?”
長青并不回答,隻是黑着臉。
他鐵灰色的眸子看着毫無生機的少女,眉頭越皺越緊。
沈甯已經從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他低下頭,重新望着白衣少女,輕聲道:“你來晚了。她……”
畸人忽然住了嘴,神色驟變。
“你能飛。”他眸光忽然亮得驚人,聲音乍然急迫,“帶我們去找謝明流!快!”
沈甯一把将白抱起,雙臂顫抖,定定地望着少年,神色近乎孤注一擲。
長青看着畸人懷中雙眼緊閉、面貌異變的少女。
他抿着唇,眉頭揪緊,最終還是伸手将其接過,放到了異獸背上。
異獸抖得更厲害了。
沈甯扶住異獸,也想爬上去,卻被長青一腳蹬開。
“……”畸人目光乍然如刀,但是黑衣少年已經控制着異獸,沖天而起。
高空之上。
長青皺着眉頭,将人事不知、差點滑落下去的少女攬回來好幾次,最終忍無可忍,将其一把箍在胸前。
他另一手拽着異獸的鬃毛,控制着其行進的方向,在謝府之上來回盤旋。
謝府烈火熊熊,到處是斷壁殘垣,各色人畜四散奔走,要尋找一個人,實在太難。
他身前的纖細身軀,冷得像是冰塊。
長青眉頭皺得幾乎要夾死蒼蠅,手也不自覺地用力——忽然,一個幽幽的、輕到幾不可聞的聲音,在他身前響起。
“你再勒下去,我血都要吐光了。”
長青猛然一震。
少女艱難地試圖回頭,烏黑的發絲擦着他的下颌,涼涼的,滑滑的。
但是她并沒有成功。
少年隻是稍微松開箍住她的力道,并沒有徹底放開。
白沒有再動。
她隻是輕聲呢喃:“又下雨了啊。”
長青沒有作聲。他表情又黑又臭,擡頭瞪着烏雲。
雲間确實落下了細密的絲線。
一隻灰撲撲、絨乎乎的小鳥,羽毛被雨水打濕,叽叽喳喳地叫着,飛向地面。
“真可愛。”白的聲音輕到混入雨聲之中,幾乎不可分辨,“讓我看看它吧。”
長青沒有動:“隻是,麻雀。”
“麻雀也,是這世間,美妙的生靈……”白似乎在笑,但是每個字的吐出都無比艱難,“拜托你了。”
沉默之後,少年粗糙的手掌下移,在她腰間抱緊。
雨幕之中,異獸乍然俯沖。
它載着二人飛到地面,追尋着那隻灰撲撲的麻雀。
麻雀盤旋着,落到了謝府的一地瓦礫之中,停在一個蓬亂的鳥窩裡,抖了抖翅膀。
異獸落地的時候,這個鳥窩仿佛被驚動了。
鳥窩擡高了起來。
那是個四五歲的孩子——鳥窩也不是鳥窩,而是她蓬亂幹枯、幹結成一團團的頭發。
似曾相識的一幕,像是某種牽連不斷的因果輪回。
一刻鐘之前。
頭發蓬亂的小女孩跟着常日裡一起乞讨的大人們跑進了謝府。
她聽人喊這裡有吃的,便跟着跑了過來,結果進來以後,發現這裡到處都在燃燒。
她很害怕,卻見大人們依舊在燃燒的木頭、掉落的房梁之間跑來跑去。
她隻能跟着跑,跑到了一個地方,明明聞到裡面傳來食物的香氣,卻裡三層外三層全是人,都在拼命地往裡面擠。
她個子太小,完全擠不進去。
實在沒辦法,她又換了好幾個人多的地方,卻發現還是擠不進去。
她呆呆地望着四周。
太餓了。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吃過東西,兩眼昏花,看什麼都模模糊糊,身上又是被火焰燎出來的傷口,很痛很痛。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卻被什麼突然絆倒了。
她摔在了地上,才發現,這是一個人。
看上去年紀不大,衣服很漂亮,隻不過沾了些灰,胸口還破了一個洞。
不僅是衣服的胸口破了個洞,這個人的胸口也破了個洞,一股奇怪的味道傳來——有點像她吃壞東西吐出來時的酸臭,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香。
她湊了過去,扒開他胸口的洞,發現他身體裡面血肉模糊的肉塊在蠕動,像是活的一樣。
肉塊裡,有一根白白的東西露了出來。
就是這個東西很香。
小女孩扒拉了幾下,将這個白色的東西抽了出來。這人身體裡的肉塊,瞬間不動了。
她瞅着這根白白的東西,試探性地咬了一口。
咬不動,很硬。
小女孩抓着白色的、有些彎曲的長條,呆呆地坐着。
突然,她頭上一重。
那是一種熟悉的感覺。
小鳥叽叽喳喳的叫聲響起。
她擡起頭來,茫然地看到天上飛來一頭怪獸。
怪獸上,坐着怪人。
白在長青沉默的攙扶下,爬下了異獸的背,慢慢走到了小女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