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呆呆地望着她。
白衣少女面貌可怖,神色卻安靜而溫柔,帶着一種奇異的憂傷。
她慢慢蹲下身,從腰間布囊,艱難地掏出了一個東西。
被壓得很扁,但依舊很白,很軟,很香,甚至沒有沾上血迹。
——是一個扁扁的饅頭。
白垂下眼:“對不起。一直想給你,但是……發生了很多事。”
她露出一個極淺淡的微笑:“幸好,還剩一個。”
小女孩已經不待她說完,就雙手搶走了饅頭,抓住開始狼吞虎咽。
她原本攥着的白色條狀物,落到了地上。
白緩慢地伸手,将其撿了起來。
她攤開手,柔美潔白卻血肉翻卷的掌心裡,躺着一根細白的東西。
像是骨。
白微微轉頭。
她的目光,到此才第一次轉向,那躺在旁邊、胸口破了一個大洞的少年。
精緻面容上血土混雜,奢華錦衣也破爛焦黑。
白凝視着少年。
這凝視有些久。
久到綿密的雨澆滅了四周的火焰,将紛繁複雜的因果糾纏,盡化為缥缈的輕煙。
白才輕聲開口。
“看來我的交易對象,不必是你,也不該是你。”
無人說話,隻有綿延不絕的雨聲,與小女孩狼吞虎咽的進食聲響。
白望向自己的手掌。
雪白堅硬之物躺在她手心,如今已經逐漸消失。
就像一捧雪,融化在血肉之中。
長青站在旁邊,沉默着看着這一切。
空氣中似乎産生了某種震顫的嗡鳴。
原本雖然沒動、卻始終焦躁不安的異獸,忽然趴伏于地,看上去想将自己縮到地下躲起來。
面前的人,開始發生變化。
薄冰碎裂般的聲音隐隐響起,白衣少女的左手、脖頸、乃至大半邊臉頰,逐漸開始恢複成正常的、光潔細膩的肌膚。
原本那種缥缈到仿佛要融化的稀薄存在感,逐漸凝實。少女清麗的面容上,一種令人屏息的神氣容光隐隐浮現,又在幾個呼吸之間,慢慢收斂于内,不見痕迹。
她朝他回頭。
大雨滂沱中,平川城内四處燃起的火,都逐漸熄滅了。
城内隻剩下焦黑的斷壁殘垣。
這場雨似乎也澆滅了城中百姓的狂熱,很多人抱着吃的、用的,卻陷入了遲疑與茫然。
沈甯幾乎是立刻察覺了這種氣氛的轉變。他毫不猶豫,吩咐吳阿蠻協作,然後便走到人群之中,出言提醒,讓大家趕緊回家,明日來領救濟。
人們并不認識這個穿着陳舊寒酸的灰撲撲棉襖,身體畸形的人。但是他神情冷靜,說話清晰,旁邊又站着那個能引來雷電的女人——衆人不知不覺就開始聽他的話了。
街道上的混亂逐漸平息。畸人站在雨裡望着這一切,陷入了沉思,身上的灰襖很快被雨水浸透。
他打了個噴嚏的同時,一柄傘罩在了他的頭頂。
沈甯回頭,然後呼吸一瞬間止息。
白衣少女望着他怔然的神情,嫣然一笑:“不認識了麼?”
畸人猛然轉開視線。
他沉默了一會,低聲道:“恢複了?”
白想了想:“沒有完全恢複,巅峰時期的十分之一吧。”
沈甯沒忍住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但在接觸到她眸光時,立刻又仿佛被燙到一般,移開視線。
她變得更美了。
畸人迅速揮去腦中這絲莫名其妙的想法,嘀咕道:
“謝少爺呢?”
白沒有回答。
沈甯眸光微動,也沒有再問。
白将傘柄往畸人手中塞。
沈甯卻沒有接,反而皺着眉,擡頭看向這傘。
看着像是普通的油紙傘,顔色卻翠綠得亮瞎人眼。
他無語道:“這什麼顔色,你從哪裡順來的?”
“折了一片樹葉,拿樹葉變的。”白衣少女非常坦誠地回答。
沈甯抽了抽嘴角:“綠雲罩頂,沒有哪個男人願意撐的。”
白訝然地看着他。她有些迷惑,但還是伸手點了點傘面,翠綠亭亭的傘面,瞬間變成了素雪的白。
“這樣呢?”她問。
沈甯垂下眼,伸手接過了傘。
雨傘下,兩人并肩而立,卻無人說話。一時間,沉默籠罩了這片小小的傘下天地,隻有雨聲細密連綿。
“其實之後才是大麻煩。”沈甯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即使朝廷樂見謝家坍塌,但絕不願意見到民衆反叛。再加上,不知道其他幾個世家對此什麼反應……”
畸人神色凝重,仿佛頭腦中在快速思考:“或許可以試試,用謝家資産上交國庫,争取朝廷支持……”
白看着眉頭緊蹙、認真思考的男人。她想了想,湊近畸人的耳邊,在他猛然一顫、本能想要拉遠距離之前,說了幾句話。
但這幾句話就讓畸人不動了。
他愕然看着她:“你怎麼知道謝家寶庫怎麼進?”
白垂下眼。
她眸中閃過一絲傷感,但也隻是一瞬。
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少女輕聲道:“按你所想的做吧。我相信你能最好地利用這些東西……這座城,還有這裡的人,拜托你了。”
沈甯蹙眉。
突然,他冷不丁開口:“你不會想跑路吧?”
白微微睜大眼睛。
然後,清麗絕俗、令人屏息的白衣少女,清咳一聲,罕見地、稍有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沈甯氣笑了。
“真有你的。”畸人冷冰冰道,“招惹這麼大禍端,将善後全扔給我?你知不知道京城那邊可能——”
“我正是要去京城。”白衣少女認真道。
沈甯頓住。
然而也隻是一頓,他便幹脆道:“你等我處理完這邊,和你一起去。”
白搖了搖頭:“那就來不及了。”
沈甯沉着臉,白輕聲道:“即使是你,要處理這邊的混亂也不是一時半會。而如果沒有你這樣的能人在這裡穩定秩序……那這混亂就不隻是一時了。”
畸人無話可說,最終生氣地撇頭:“怎麼隻有在這種時候聰明。”
白怔然,忽然笑了。
“我以前也很聰明的——”少女有些懷念、又有些怅然地開口,“在我還沒有失去一切,在我力量還處于巅峰的時候。”
沈甯微怔。
“抱歉,沈甯。”少女輕聲道,“但是我去京城,不僅僅是為了平川城。”
“你以前教過我當今天下地理,我知道京城在什麼方位——”白目光幽幽,“那裡,有我需要找到的,第二件寶物。”
她看着他,目光誠懇,卻如水波般蘊藏着淺淺的哀恸:“我也是為了我自己。我的記憶随着力量流失了大半,我想把它找回來。”
沈甯沉默。
過了會,他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背過身:“你走吧。”
白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那微笑美麗而清淡,近乎于缥缈。
“等你處理完,到京城找我吧。”她道。
畸人嗤了一聲:“做夢。”
白頓了頓:“……哦。”
少女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再說什麼。她隻是伸出美玉般的手,輕輕扯了扯畸人灰撲撲的衣袖:“一直以來,各種事情,謝謝你。”
畸人沒有回頭。
衣袖上的力道消失了。
沈甯慢慢扭頭。
少女原本站立的地方,隻剩缥缈的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