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員外家位于太倉城東十五裡,府邸僻靜。周圍竹海環抱,清幽雅緻,再往東十餘裡就能聽見滔滔水聲,看江流天地外。
于員外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已出嫁,二女兒于芯和三女兒于蕊仍待字閨中。臨近七夕,他在家中設宴于樓台之上,鋪陳喝樂、筆硯、針線,兩個女兒與城中幾位小姐一同焚香列拜,鹹為乞巧。
集賢樓的二姑娘平日忙于打理家裡生意,與世家小姐并不熟悉。于員外對她的到來很是意外,但韓九爺的面子總要給的。韓碧筳進得樓台,拿出數件大江南北的新奇玩意。小姐們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個個看傻了眼,很快與她打成一片。
眨眼間從未時待到了申時,幾位小姐雖依依不舍,但回城路遠,隻得紛紛告辭。韓碧筳倒是不用趕回城,她今夜宿在五裡外的紅廟。在女兒家嬉鬧歡笑聲中,又過去半個時辰。天色晚了,于家姐妹依依不舍送韓碧筳到樓下,二姑娘忽然一拍手,自己竟忘了一事。在兩位小姐好奇的目光中,韓碧筳小心翼翼地打開胭脂盒,裡面居然有一隻黑色蜘蛛。
于芯、于蕊雙雙驚呼,齊齊後退一步。
韓碧筳讓她二人莫怕,說這是北方的習俗,名喚蛛網乞巧。把蜘蛛安放在盒子中,次日再看,若網圓正,謂之“得巧”。
于家姐妹雖為大家閨秀,膽子可真不小。二姑娘說得繪聲繪色,她倆也躍躍欲試。
盒子好找,于芯自閨房拿出個圓盤大的妝奁。等蜘蛛爬進去,于芯要阖上蓋子的時候,韓碧筳攔了下,蓋子太緊,裡邊不透氣。于芯遞上自己的團扇,說此物正合适。
妝奁覆上團扇,二姑娘笑言如此最妥當。她望了一眼妝奁,起身告辭,明日再來。
韓碧筳抵達紅廟時,天黑了,廟裡靜悄悄。
紅廟有六殿六堂四樓三閣,房屋百餘間,香火旺盛,除了僧人外,許多香客、居士到廟裡修行。孟科的娘親孟掌櫃就常來禮佛。這幾天,集賢樓十八學士裡排行十二的姚敬也在此地。
上個月,錢渭修書說秦思狂病重,姚敬急急趕去杭州,到達的第二天轉頭回程。回到集賢樓,姚敬喝着上好的龍井茶,大罵秦思狂胡鬧。兩天後他說要去紅廟閉關修禅,一個月内誰都别來打攪。
紅廟東廂寶和苑的齋房裡,薛遠已等候許久。
“辛苦二姑娘奔波,我是否擾了你與孟公子七夕相會?”
“是啊,”韓碧筳沒跟他客氣,“明日我再跑一趟,不出意外的話就能拿到你要的東西。”
“于小姐可有起疑?”
“應該沒有,她不會猜到我真正目的在她手裡的團扇。”
于芯願意用扇子蓋住裝了蜘蛛的妝奁,顯然不寶貝它。待明日蜘蛛結網,再求她以扇子相贈,相信她會答應。
“文輕,你為何要于小姐的團扇?”
薛遠答非所問:“扇面畫的是不是倭瓜?”
“是。筆姿随意,仿佛信手塗抹,重意而不重形。”
“可有題字?”
“有,但我太不懂草書,尤其是狂草——像畫不像字,所以不能确定是什麼字。”
“果真是狂草?”
韓碧筳莞爾:“看來其中大有文章,我想聽聽‘它’的來曆。”
薛遠點點頭:“我自當知無不言。”
早前薛遠曾送二姑娘和孟掌櫃到紅廟禮佛,在山門前偶遇于小姐。她上馬車時,薛遠瞥見她手裡的扇子。隻遠遠瞧了一眼,看得不仔細,但他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适逢七夕,薛遠借替九爺送禮之名去到于員外府上打探,無奈不順利。一來他是男人,不便參與女兒家乞巧,二來于三小姐膽子大,竟從閣樓上扔了枝花給他。薛遠不怕地痞流氓,對姑娘家毫無辦法,唯有回來找二姑娘幫忙。不過他此番不是全無收獲,擡頭的刹那,他瞧見了閣樓上的于芯——她手持之物還是那把扇子。這回離得近了,他看得更真切。
“你從不多管閑事,那把扇子究竟與誰有關,讓你這般上心?”
薛遠淡淡一笑:“錢渭。”
他的答複着實出乎韓碧筳的預料,她怔了怔,期待下文。
“兩年前蓋先生父親病重,她回鄉照料。我與思狂去探病,暫住六和堂。當時我倆在錢渭房裡見到一幅狂草和一幅墨竹圖。書法用筆狼藉,但氣勢磅礴,别具一格。十年前錢渭的父親回鄉省親,一位遠方弟弟——就是錢渭的叔叔貧窮潦倒。錢父為了接濟他,故意向他買字買畫。雖然錢父認為那是胡塗亂畫,但錢渭非常喜歡,甚至挂進了六和堂。”
“錢渭是浙江人,錢氏勤奮好學,人才輩出,不足為奇。我倒是沒聽他提過這位叔叔。”
“那位叔叔天資聰穎,名揚鄉裡。五歲讀書,八歲作文,然而大才子屢試不中,鄉試都考不過。二十多歲郁郁寡歡,含恨而終。”
這下韓碧筳就不明白了。
“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二十歲不中舉是常事,何至于含恨而終?”
“錢渭說叔叔離世已近十年,當時的事他不清楚。”
“如此說來算到今日已有十多年。于芯的團扇很新,至多兩年,絕不是他的畫。一個沒有功名、沒有名望的書生,更不會有人仿他的畫。”
薛遠道:“所以我想仔細看看那團扇,與我兩年前見過的究竟有幾分相似。當時思狂也在場,就算我看不出來,他或許能,何況他身邊還有岑樂先生。”
韓碧筳凝視薛遠半晌,緩緩道:“你覺得團扇與錢渭的叔叔有關。”
薛遠颔首道:“不錯,但這終究隻是猜測,我也就沒有知會錢渭。”
“敢問那位書生的名諱是?”
“錢粟。”
韓碧筳一怔,似乎想到什麼,神色突變。
薛遠察覺她的異樣,道:“二姑娘聽過他的名字?”
韓碧筳搖頭:“從未聽過。可是結合你說的這個名字再看扇面的落款,很像兩個字……”
“哪兩個字?”
“天雨。”
天雨為粟。
二人對視,沉默不語,心中有着同樣的猜測。
錢粟也許根本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