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帶了一個女人回家,黑發,精心打理過,像黃浦江上無風時的淨水。在過去的二十八年裡,我見過父親交往過不少女人。不過我從未懷疑過他對母親的深愛。
1950年,我出生在申海文健路的一座小洋房裡。我的母親是在法國長大的華國人,1949年回到華國申海,是菡萏大學的藝術史教授和巴黎大學的東方學教授。我的父親現在是巴黎大學的東方學教授,在華國的時候,他是菡萏大學的法文教授。
說起母親,我有一籮筐的話。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女人。在我記憶裡,她從來沒有發過火,她永遠隻是安靜的講道理,主張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她知識廣博,博通古今,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但是聽父親說,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個任性頑皮脾氣爆的女孩子,讓外公好生頭痛。父親和母親的感情非常好,每天早上,他們都會親吻彼此,每天晚上回到家,他們都會給彼此一個大大的擁抱。父親看母親的眼神總是充滿仰慕和愛戀,總是喜歡拉着我講他們在巴黎的一個下雨天咖啡店邂逅的故事。父親和母親都很熱愛在華國的生活和在菡萏大學的工作。母親說很喜歡新華國,尤其是申海那種欣欣向榮,萬象更新的氣息。更重要的是,這裡是她的家鄉。
我們一家很幸福。
但我母親有時候卻不那麼幸福。在每年總有一天,她會離開家很久。她會在外公的房間裡發呆,或許是很想她的父親。她總是淡淡的,好像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能在她心中掀起波瀾,就連我和父親,她的丈夫和女兒也沒辦法真正觸碰到她的内心,猜到她到底在想什麼。
父親曾浪漫地形容過母親,“她總是蒙着一層薄霧”。父親還說,母親是他的巫山神女。母親聽到後隻是笑笑,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曾經問過母親,為什麼她總是這麼溫柔随性。她回答我說,“人生總是有些愁苦的。總是困在愁苦裡,人生還怎麼過呢。索性别在意了。”她好像有些怅惘,又補充,“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現在看來确實是真知灼見,隻是那時我還小,聽不懂這些晦澀的詩句和高深的人生道理。
1966年,因為一些原因,我和父親被迫離開了申海,回到法國。羅莎蒙德是母親長大的地方。果然,隻有巴黎,隻有羅莎蒙德這麼美麗迷人的地方能養育出母親這樣神秘迷人的人。羅莎蒙德——“世上的玫瑰”。這裡的光陰總是走的格外慢,我看着莊園圍牆上爬山虎爬滿了牆,遮住了斑駁的紅磚,隻留滿眼綠意,還将爪牙伸出了街道。我喜歡穿過午後結滿紫色漿果的小徑,彎腰進入灌木叢,追逐野兔的蹤迹;我喜歡把還沒成熟的葡萄果摘下,投到門前的噴泉裡,看平靜的水面蕩起漣漪。會客廳東南角的鋼琴從來沒有灰塵,藏書室裡的精裝本要推來爬梯才可以夠到。父親會彈琵琶,雖然彈的并不好。我知道,他不是喜歡琵琶,隻是在借着琵琶思念母親。
1969年,我們回到羅莎蒙德的第四年。我考入了巴黎大學,父親和母親的母校。一個已經很老的老教授,伯希和先生,同時也是母親的老師,要當我的老師。一個雷雨夜,父親一夜未歸。後來加百列叔叔帶我去醫院看他,他生了很重的病,但是什麼都不告訴我。我沒有告訴父親,我已經十八歲,很多事情已經瞞不住我了。我從伯希和先生那裡知道,母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