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陵渡口附近新開了家酒館,小二樓,臨江而立,孤燈瑟瑟,有馥郁的酒香伴淙淙琵琶聲一齊洩出,幽寂怡然的氛圍吸引無數旅客駐足。
尹世霖經過時,也特地停下來望了許久。
江水隆隆,聲勢浩大,來往登船捕魚賣貨的人流緩慢移動,偶爾有一兩張熟悉的面孔停下來向他們笑,尹驚舞客氣回應,耐心等着,見他實在眼巴巴的,正要提議進去喝一杯,尹世霖卻又收回視線走了。
她跟上去,聽他道:“忘了告訴你,之前,謝柔師姐走了。”
尹驚舞一怔:“何時走的?”
尹世霖喪氣道:“你走後不久,她便對我說了,見她去意已絕,母親也隻好同意了。”
謝柔是在當年尹長峰接任掌門時入的尹家,與尹子珏是師兄妹,到如今,更是尹家最得力的大弟子。
她的離開,于尹家而言,無異又斷了條臂膀。
“都走了,驚舞,他們都走了,”尹世霖失意喃喃,“我記得以前,謝師姐還說将來要替尹家赢得捉妖盛會的匾額,可現在,她卻走了。”
“從那十幾個師兄師姐離奇慘死,我哥病逝之後,尹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我很懷疑……我還能不能撐下去。”
尹驚舞想安撫他,但她是個務實的人,不善于言語,隻習慣解決問題,便道:“她可有說她要去哪兒,離開也總得有個緣由吧?”
尹世霖腳步放得很緩:“她沒明說,隻道要去臨江另尋出路,說在松陵呆不下去了,大抵,是嫌我無用吧。”
無論承不承認,他們都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尹家的全盛時期,已經過了。他哪怕使出全力,也是回天乏術,最多能延緩尹家衰弱的速度。
尹驚舞行至他身邊:“聚散無常,走便走吧,這個時候,再說已無益,你,我,還有家中幾十個小弟子,都需要趕快成長,好好把尹家撐起來。”
“可是……”
“沒什麼可是,路到腳下,不得不走,再難都得走,人是一步步活過來的,子珏哥可以,我們也行。”
尹世霖望着她:“驚舞,将來有天,你會不會離開我?”
尹驚舞愣了下,旋即白他一眼:“會,我們都會離開,隻扔下你一個人!”
尹世霖委屈道:“不,你們都得陪着我,否則我不行的。”
尹驚舞道:“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你的願。”
“那我不求太多,隻要……你不離開尹家,你會不會?”
“你如果再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會揍你。”
……
沿渡口過長橋,即到上元街。
這條街有個诨名,叫藥材街,因滿街都是藥鋪而得名,這裡盤踞着數百家大大小小不一的藥鋪子,包攬各類稀奇古怪的珍惜藥材,每日都會有大批通過渡口運送到東虞各地的醫館藥店,算是松陵又一大支柱産業。
此地人常說:藥材街走一走,百病無憂。
為何無憂,因為這裡賣的藥,超八成都出自尹家的園子,專治各類疑難雜症。
尹家的藥材生意,是從尹長峰那輩發展起來的,到最近幾年,邵虹似乎投入了不少的精力在這裡頭,就連尹家後院那片大得吓人的荒坡她都覺不夠用,又叫人在附近開采了幾十畝良田用來種植藥物。
尹世霖有過疑慮,但不好明說,況且,若非有藥材生意頂着,單靠除妖,尹家怕是早落敗下去了。
上元街中央便是尹家大宅。
街上的人見二人回來,自是一番愉快寒暄,有人叫嚷着自家地頭出了食草怪,三天吃光了一地的三七,有人高呼城内走丢的公雞精吓人,更有人道方才有魚妖從小刀山上下來傷人,鬧得整條街人仰馬翻,建議尹家趕緊去管管。
尹世霖都答應下來,心裡卻在苦笑這些根本輪不到尹家去解決。
樊家與松陵十六家在暗中聯合,已經一步步将尹家排除在外了,他們差不多有半年沒有接到過除妖請求。
這樣,也難怪謝師姐會離開,身為捉妖師,誰會希望自己抓不到妖,隻能成天在田間地頭圍着稀奇古怪的藥草打轉呢。
進了宅邸,合上門,望見滿園綠意盎然,生機勃勃,尹世霖才覺心情好了點。
回家了。
時候正好,早課還有一刻鐘結束,院中弟子正在餘興陽的帶領下苦練招式,都是些才收進來不久的小弟子,還吃不得苦,餘興陽為人闆正,嚴厲正直,一群人正練得汗流浃背愁眉垮臉,見尹世霖進來,眼眸都亮起光:“掌門……”
才喚一句,餘興陽便吼道:“沒你們的事!都給我端住,有一人動,所有人加練半個時辰!”
這話一出,效果甚好,連哀嚎聲都無人敢有,趁他們咬牙堅持,尹世霖向餘興陽行了禮:“長老辛苦了。”
餘興陽恭恭敬敬回禮,擦把汗,繼續盯着衆弟子。
走出很遠,還能聽到他訓斥人的動靜,與平日毫無二緻。
想當年,自己也曾是這群稚嫩的小弟子中的一員。
尹世霖心裡微微一動。
幼時,他的第一位師父便是餘興陽,當時在這位鐵面無情的道長手下,他從未得過半點便宜,餘興陽對他這個掌門公子毫無優待,甚至比其他弟子還要苛刻,他倒也不打罵他,隻罰,稍有錯處,便叫他背着滿篼石塊在烈日下沿着尹家藥園來回跑,惹得那些藥農見到他便要逗弄笑話。
他那時很嬌氣,又嫌丢人,每日都累得嚎啕大哭,曾不止一次撲到尹子珏懷裡讓他把這個壞人趕走,尹子珏總告訴他,以後他會知道餘道長的好的。
到如今,他好像确實知道了。
尹家的七位教徒道長,如今有兩位轉投了樊家門下,還有兩人被勾得心猿意馬,想也待不了多久,唯獨這位餘道長,從未提過半個走字。
轉角處行出一人,尹驚舞的話語打斷了尹世霖的思緒:“石道長。”
擡頭,來的正是石琮,尹世霖慌忙收斂面上流出的脆弱,老老實實叫了句:“師父。”
石琮站定,緩緩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淡笑:“回來了,先去見過大夫人,晚些再來回我吧,我還有事。”
“是。”尹世霖暗自籲了口氣。
見他目送石琮遠去,尹驚舞道:“怎麼了?”
尹世霖搖搖頭。
石琮曾是尹子珏的師父,在尹子珏離世後,又被指派給了他。
雖已相處了三年,他依然覺得他與石琮之間有莫名的隔閡。
兩人往内堂去見邵虹,卻被告知二房那邊出事了,邵虹才趕過去。
二人忙往尹天晟的住處走去。
到院子裡,遠遠見足三層樓高的屋檐上站着一人。
是尹沅沅。
她在房上撩動嫩黃的衣裙活蹦亂跳,口裡哼着歌,手中又抓着把劍,時不時往自己脖子上試探,臉上帶笑,眼神卻木讷無神,叫人辯不清她真實的情緒。
自從那天在祠堂目睹生母自缢後,她便成了這樣,從豆蔻之年活潑開朗的青蔥少女,變作讓人唏噓的瘋子。
光瘋還不算,還總瞞着人去做些危險的事,比如明明在院子裡玩得好好的,趁人不注意,她會蒙頭往井裡跳,要麼解下腰帶把自己掉在樹上,又或者像今日一樣爬到高處,甚至連屋内的尖銳物品,桌角,燭台什麼的,她也會使勁往上面撞。
沒人道得清她神志不清後為何屢次尋死,上次若非發現的及時,她命早沒了,故此,邵虹吩咐她身邊不許離人。
不知今日又是怎麼鑽的空子。
“沅沅,”尹天晟在下頭連聲呼喚,這段時日他身體一直不好,為尹沅沅的病急得焦頭爛額,這會兒被侍從扶着,人都險些站不穩,隻不住嗆咳着道:“你快下來啊……”
“你死了讓爹怎麼辦……”
邵虹一身華服立于人前,許是覺得吵,眉皺得很深,淡定指揮弟子放好梯子悄悄去接,又命照顧尹沅沅的侍女在下面哄她。
圍觀的弟子觑見她煩躁的臉色,也都噤若寒蟬。
尹沅沅見有人上來,頓時變了臉,慌忙後退:“走開!走開,不準過來!啊!”
那般撕心裂肺的恐懼,好似那弟子是奪命的閻王。
“小姐别怕,”那弟子耐着性子,“跟我下去玩好不好?”
尹沅沅撲過來掐他的臉,撕扯他的頭發:“我不要!你滾!”
鬧了半天,那弟子始終抓不住她。
倒也不怪他,尹沅沅身量嬌小,在高檐上活動靈便,下邊有邵虹盯着,她手裡有劍,他不免汗流浃背,卻也不好強拖她下去。
醞釀來去,邵虹喝道:“行了,先下來吧。”
弟子下去後,尹沅沅恢複了正常,接着在邊沿揮動劍刃翩翩起舞,唱着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歌謠。
邵虹神色漸冷:“今日是誰照顧的她?”
有幾個侍女戰戰兢兢跪地:“回夫人……那會兒,是小姐趁我們灑掃時将我們關在了屋裡,等我們翻窗出來時,她已經爬上去了。”
“廢物。”邵虹抛出兩個字結束了對話。
又換幅溫和的面容喚尹沅沅:“沅沅,下來好不好?伯母帶你出去玩,你想去哪裡都行,我們不會再關着你了,我保證。”
尹沅沅呆呆瞧她:“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
“我……”尹沅沅低頭作奮力思考狀,“我想我娘,你帶我去找她好不好?”
邵虹沉默了。
她瘋的這些天,喊的最多的人便是華六娘,但眼下,華六娘的墳頭草怕是都長出來了。
尹沅沅環膝坐在屋檐上,念念有詞道:“我娘昨晚還回來看我了,她說她想我,可我一醒來,她就不見了,娘——”
她高呼,又捂着臉悲戚嗚咽:“你在哪裡,沅沅想你,你為什麼不回來看我。”
這話一出,臨近幾個弟子竊竊私議道:“昨夜這院裡陰風陣陣,半夜還有奇怪的聲音,不會真鬧鬼了吧?”
“那可不,我聽說自盡的人都有怨氣,二夫人死的不明不白,難保……”
邵虹身邊的大丫鬟庭茹一個眼刀飛過來:“胡說什麼!”
邵虹回頭掃視人群:“誰再敢傳什麼鬼神之說驚擾小姐,今後也不必在尹家待了。”
尹天晟看尹沅沅看的心酸,道:“沅沅,你下來,爹帶你……去看你娘。”
尹沅沅收了哭聲,瞧眼他,眸中閃出莫名的懼怕:“你騙我,你是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