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氛圍并沒有被門隔開,兩個人在這一刻,仿佛是心有靈犀一般,都沒有開口說話。
許久之後,張亦可問:“真的怪我嗎?”
“不好說。”丁丹和笑了下,說:“這個問題,好像沒有答案。”
“但有一點我是肯定的。”丁丹和微微停頓,随後說:“這件事情一定是怪她的。”
“怪她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你的母親。”丁丹和笑得很有嘲諷意味,“這太可笑了。”
張亦可更加沉默,她無法對這句話做出任何回答。
——太可笑了。
這四個字,讓她突然感覺擡不起頭。
就在剛剛,她自己也用了“可笑”來形容自己的經曆。
可是,丁丹和的這句話,張亦可也認為沒有任何問題。
那到底是哪裡有問題呢?
張亦可想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可她本能排斥。
她暫時做不到接受、又或者說是認可那個答案。
門外的丁丹和在這時又開了口,說:“我要走了。”
張亦可從思緒中抽離出來,怔了一瞬。
她的第一個念頭還是這樣會被記作失誤,會受罰,于是她急忙提醒:“那樣……”
“我知道。”丁丹和打斷她,說:“但為了我的以後,我必須這麼做。”
“今天晚上很關鍵,會發生很多事情。”丁丹和說:“可我現在,犯了和張一一樣的錯……可能我沒有她錯的程度深,但是現在的我,無法做到不為所動地對你動手了。”
“或許今天你不會被卷入那關鍵的一環,我也不必對你動手。可以後還會有這種時候,但随着我們相處越久,我會越來越做不到對你動手……”
“為什麼?”張亦可默然兩秒,猶疑地問:“是因為我說了那句話嗎?”
“大概吧。”丁丹和坦然接話,說:“我一般都是不被人喜歡的那個母親,沒有幾個人對我說過‘祝你平安’這種話。”
停頓一下,丁丹和又說:“也沒有幾個人,因為家裡母親突然消失主動想辦法問情況,雖然你可能是因為害怕,但我挺意外的。而且——”她忽然問:“你真的是因為害怕嗎?”
“不全是。”張亦可想了想,不誠實地這樣說,又半誠實地回答:“也有擔心。”
“所以我一點不意外張一會真的想要做你的母親。”丁丹和輕聲說:“但我依然堅持認為那樣很可笑。”
張亦可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隻是道:“說‘祝你平安’,是我故意的。”
“我知道,你一開口我就知道了。但我可能道行不夠,也可能是你太會迷惑人……所以你還是成功了。”丁丹和笑了笑,說:“隻是我不願意一直那樣,想及時止損。”
“所以,以後我們也不會再見了。”
“這個身份隻是工作的話,我很喜歡。”丁丹和最後說:“一旦它發生變質……情理上來說當然是溫情又美好的,可我不喜歡,甚至很讨厭。”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這句話落下,張亦可聽到外面漸遠的腳步聲,随後門打開,又關上。
張亦可立刻打開房門,走出屋子,快步走到大門口,将門反鎖。
然後,她看到門口滴落的血,刺眼極了。
張亦可原地站立一會兒,等到身上恢複了許多力氣才挪動腳步。
她走到鐘表前方,停下動作,腦海中一遍遍回響起丁丹和方才的那句話,和曾經的另一句話。
——我犯了和張一一樣的錯。
——我不會進去,站在外面陪你,你不要害怕。
張亦可眨了下眼睛,視線内恢複清明的時候,鐘表上的秒針剛好走過“12”,時針則穩穩指在“11”正中央。
現在是晚上11點整。
丁丹和一個執着于準時上班準點下班絕對不早到一秒也不晚走半分的人,在不需要她上班的時間,走進了這間屋子。
原因是為了要救自己。
丁丹和犯的錯,是在那一刻,對自己動了恻隐之心——張亦可沒有用“她想要做自己的母親”來形容,她感覺,丁丹和并不希望那樣。
有了這一次的心軟,以後就會有無數次心軟,所以不如盡早離開,及時止損。
更何況,第二個月的最後一夜,也就是現在,是平衡男孩女孩數量的關鍵一夜。在這個晚上,會有不知道多少個孩子被要求回收。
如果自己很不幸地被選中,執行人,就隻有丁丹和一個。
但是顯然,現在的丁丹和,無法做到那樣了。
張亦可明白丁丹和的心裡想法,她也完全理解。
她那一句“太可笑了”,既是在說張一,也是在自嘲。
但她抽身得及時,所以避免了自己成為下一個張一。
張亦可拿濕巾擦掉了門口滴落的血,沒有回屋子,而是在嬰兒床上躺下。
她閉上了眼睛,仔細聆聽周圍的一切聲音。
風聲,風聲,風聲。
隻有風聲。
并沒有她預想中的,嬰兒們慘烈的凄楚尖叫聲,也沒有她幻想的,大人們恐懼的害怕叫聲。
就好像,那場回收行動,并不存在。
但張亦可知道不是這樣的。
在這個夜裡,一定存在這樣的情況——一些人,對另一些人,下手了。
張亦可想起丁丹和的那句話——這個身份隻是工作的話,我很喜歡。
現在想想,應該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假如大家都當那個身份隻是工作,對于他們來說,真的是一件特别合适的事情。
但是,張亦可還是覺得,有些可笑。
因為她好像沒有辦法把這種情況聯想在自己身上。
她試着努力,設置一個前提。
假如父母隻是一份工作——
張亦可想到自己離家出走之前和父母的那場争吵,想到父母不斷問她“為什麼”的疑惑,想到父母擔憂的眼神,想到他們在聽到自己說“我這段時間出去住”時候突然後悔的表情。
……
假如父母隻是一份工作,别的無法确定,但是她想,那對于她的父母來說,似乎還不錯。
會省很多心。
張亦可最後睡過去,夢裡出現了一間醫院。
她站在搶救室外面,看着醫生從那個封閉的搶救室内走出,對着首先迎上去的幾個人說道:“搶救無效,患者死亡。”
那個時候,她就站在那些人之後,覺得那個場景是那麼的不真實。
但他們的悲痛是真切的,不摻雜任何虛假。
“怎麼會這樣,明明三天前還是好好的。孩子還那麼小,就沒了媽,以後該怎麼辦啊!”
張亦可表情空洞地聽着這些話,不敢上前,直到搶救室裡面的人被人推出來。
她了無生機地躺在病床上,面無血色,蒼白無比。
張亦可才終于邁動腳步,能夠讓自己跟着一起走,看着那個幾個小時前還抱着孩子和她一起哈哈大笑樂得不行的人——她的同學、發小、閨蜜。
這個在她人生中占據這三個身份的人。
也是唯一一個。
是她最好的朋友。
這個人的名字是周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