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笑音死了。
死在她生下孩子三天後。
随後,場景轉換為葬禮。
周遭人來人往,聲音不息。其中最為顯著的,是一道屬于嬰兒的尖銳的哭聲。
那聲音就在祭台之旁,聽得每個人都心痛。
那是周笑音的孩子,他被抱在奶奶懷中,哭得停不下來。
幾乎每個祭拜的人都會去抱一抱他,一邊哄一邊歎着氣說:“唉,這孩子是真的可憐,這麼小就沒了媽……他媽也是真的狠心,怎麼能丢下這麼大點兒的孩子,就這麼走了呢。”
伴随着這樣的話,孩童的哭聲似乎更大了一些。
無形之中仿佛有什麼東西被證明,也或許隻是想讓這個孩子不要再覺得那麼慘……說孩子可憐和說周笑音狠心的聲音又多了一些。
張亦可願意相信他們并非是真的在指責周笑音狠心丢下孩子一走了之。
可她不願意聽這些。
孩子小不假,但周笑音也才25歲,正是很好的年紀。
她也不隻是他們口中的“孩子他媽”,她有自己的名字。
她叫周笑音。
但在這個時刻,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她是周笑音,她才25歲。他們眼中,仿佛隻剩下了那個被狠心丢下的這麼大點兒的孩子,還有那個不止被一個人或許是無意地指責過的“狠心的孩子他媽”。
可是,她是周笑音啊。
張亦可很想大聲地對他們吼出這句話,有好幾次她差一點就要喊出來了,又在看到祭台上面的笑容滿面的女孩照片以後冷靜下來。
那樣對周笑音不好。
而且……周笑音,大概也不想看到這種場面。
那是一個在進搶救室之前還拉着她的手崩潰地哭着問“如果我死了小乖該怎麼辦啊”的人。
是了,不隻是别人那麼想,就連周笑音自己都是那麼想的。
有危險的是她,她那時候腦子裡想到的,卻隻有她的孩子。
太可笑了。
張亦可最終什麼都沒說,轉身離開了葬禮。
第二天,張亦可去買了炸雞、烤串和奶茶,孤身去了南山墓園,找到周笑音的墓地,直接坐在了對面的地上。
她往奶茶裡面插入吸管,往那塊墓碑跟前放了放,又打開裝着炸雞和烤串的袋子,在香味飄散開來以後,自己打開另一杯奶茶,猛吸了一大口,然後沒忍住撇了撇眉。
“一直都搞不懂你怎麼愛喝這種加糖又加冰的,真不怕牙疼啊。”張亦可把奶茶放下,吐槽道:“但其實你也沒那麼愛喝吧,不然怎麼為了那個孩子,一年多的時間裡,都隻喝少糖的?”
自然是沒有人會回答她的。
張亦可自顧自笑了一聲,忍不住落下淚來,哽咽道:“你傻不傻?”
“他們都可憐那個孩子……說你狠心……你冤不冤啊周笑音?”張亦可幾乎要語不成句了,“明明那個,沒命了的人是你……”
張亦可再也忍不住,垂頭哭了起來。
大約半個小時過去,張亦可漸漸停下哭泣。有人拿着掃把來到她身邊,默不作聲地往她身旁放了一顆糖。
張亦可略微擡頭,餘光掃了一眼,發現對方是墓園的工作人員。
兩人對視,對方蹲下.身,低聲道:“節哀。”
張亦可節不了哀,也做不到節哀,不知道怎麼想的,張亦可突然莫名其妙地對這人說了一句,“她才25歲。”
對方明顯愣了愣,随後歎了口氣,說:“好可惜。”
張亦可繼續道:“她生完孩子才過去三天,就去世了。”
對方又恍神瞬間,看了眼墓碑上的照片,說:“更可惜了,她會因為這樣而難過很久吧。”
張亦可根據她的目光和舉動判斷,這個人說的,是“她”會難過,不是“他”,更不是“他以後要怎麼過。”
張亦可突然又想哭了,又沒頭沒腦地說:“她叫周笑音。”
對方的目光始終落在墓碑之上,片刻後說:“很好聽的名字。”
“或許她想聽到的,是笑聲?”她的目光移到張亦可臉上,“你帶的這些,應該都是她喜歡的吧?說不定她現在也正在笑呢。”
張亦可怔住,再回神時,對方已經走了。
墓碑之前,奶茶旁邊,多了一顆糖,和她身邊的那顆,一模一樣。
·
張亦可最後伴随着自己的笑聲醒來,然後失神很久。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夢到這些。
她一直在強迫自己忘記這段經曆,以逃避的姿态。
她也很久都沒有再主動想起。
可這一次,她夢到了,而且夢裡的情景,都很清晰。
張亦可恍然想到昨夜睡前的那個假設。
假如父母隻是一份工作——
她現在又确定了一個答案。
對于周笑音來說,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門外突然有動靜響起,像是有人用鑰匙插.進鎖眼擰動。
張亦可警惕扭頭,找回了筷子抓在手中。
外面的動靜在這時停了,改為敲三聲房門。
“你好,我是過來換班的新母親。門好像被反鎖了,可以幫我開一下門嗎?”
聲音有些熟悉。
“謝謝你。”對方又說:“對了,剛才忘記自我介紹了,我的名字叫紀梧。”
是紀梧!
張亦可飛快打開房門,紀梧就站在外面。
她現在已經是大人模樣了,張亦可需要仰頭才能看到她的眼睛。
兩人對視,張亦可愣住。
“你是……”最後是紀梧先開口說話,問:“花生……嗎?”
“對。”張亦可笑着說:“我是花生,我還是宮廷玉液酒……我更是張二。”
紀梧于是也笑。
兩人一起進來,紀梧把門關上,将工作牌取下來塞進房間鎖住,和張亦可面對面坐到了桌子邊。
“周笑音。”張亦可搶先開口,問紀梧:“這個名字好聽嗎?”
“好聽呀。”紀梧笑着說,又問:“是你想要的新名字嗎?”
“不是。”并不意外紀梧會忘記那些事情,張亦可想要再分享,于是說:“是我一位很好的朋友的名字。”
“很好的朋友呀。”紀梧說:“那很棒呢,離開以後你們就可以再見面了。”
“她去世了。”張亦可難過地說:“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抱歉。”紀梧說。
“不怪你。”張亦可說:“和你沒關系,謝謝你聽我發牢騷。”
沉默一會兒,紀梧說:“她叫周笑音,或許是一個很愛笑的人?我想,她應該也希望你提起她的時候,是笑着的?”
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回答。
張亦可笑着點頭,“我也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