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則最後沒有溜成。
因為趙六在微笑過後,就朝他走了過來,“丁老師,我下一節有課,現在回去做準備,這邊就幫不了你了。”
丁則:“……”
講真的,他很崩潰。
但别人本來就是出于情分才來幫忙,現在離開更是理所應當,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
沒辦法,丁則隻能笑着點頭,不情不願地誠懇道:“好的,剛才謝謝趙老師了。”
趙六微笑一下,徑直走出來。
丁則看着她的背影,頗有點依依不舍那意思。
張亦可看着這幅情形,火上澆油地提醒:“丁老師不出去了嗎?”
周遭哭聲仍舊未平息,丁則一個頭兩個大,看了張亦可一眼,長吸一口氣,拿出紙殼子手機在上面點了幾下,随即放在耳邊,轉過身去。
片刻後,張亦可聽到他絲毫沒有壓抑的憤怒的斥責之聲:“說了你家孩子打架了怎麼還沒有過來?!自己教育不好孩子,還真的不重視,是不想活了嗎?!”
頓了下,他又放低了一點聲音說:“告訴你,我的編号是20,要死你自己死!我不可能給你當墊背!”
身後的張亦可微微蹙眉。
不可能?
為什麼?
20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丁則轉過身來,沒有再耐心溫柔地對着教室内一衆哭泣的學生去哄,反而走到講台之上,拿着黑闆擦在桌子上框框磕了幾下,沉聲道:“都閉嘴!别哭了!”
哭聲兀地停止,教室内陷入短暫安靜。
丁則趁着這個當口扭頭,擡手指指張亦可,“你給我過來。”
張亦可感覺到危險,腳步遲疑一瞬,摸到了口袋裡面的刀,這才從容地走到了他面前。
丁則彎下腰,伸手在她眼角莫名其妙地擦拭了一下,雙眼緊盯着她,平靜地說:“不哭了,好嗎?”
張亦可精神突然恍惚了一瞬間,意識回籠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點頭。
而她面前,丁則雙眸黑沉,像是掩藏了不知多少深邃的情緒。
好在那把刀還穩穩被她攥在手中,張亦可倒沒有怕,隻是隐隐感覺,丁則的雙眼,是很恐怖的一個存在。
身後突地飄來一陣風,肩膀猛地被人抓住,身體随之向後傾斜,張亦可被動地後撤幾步,一個人站在了她身前,聲音聽上去熟悉,卻煩躁又壓抑:“丁則。”
是孫倩。
但她沒有說别的,隻是這麼喚了一聲丁則的名字。
丁則開朗地看着她,安靜笑笑,“怎麼了?”
孫倩蹙了下眉,有些嚴肅地又叫一聲:“丁則。”
與此同時,敲門聲響起,伴随着非常弱勢并且瑟縮的一聲:“老師好。”
張亦可回頭,看到一個年輕男人,工作牌上面顯示的名字是陳十。
應該是陳九爸爸。
張亦可疑惑,為何周芷蘭到現在都還沒有過來?明明上一世有狀況發生時,張靜敏總是很快就到達。
在她身後,丁則和孫倩仍舊在對立。
最後是丁則先一步攤開雙手,微微挑眉,“要幹活了。”
他走過去,與孫倩擦肩而過,被孫倩抓住了手臂,她低聲提醒他:“不要太過分。”
丁則拍拍她的手背,接着順勢拉下來,用另一隻手抓住,“那你和我一起過去。”
孫倩沒有拒絕,“你等着,我讓趙六過來看班。”
他二人聲音極為細弱,即便張亦可距離他們極近,也沒有聽清兩人的對話,隻是看到丁則對門口的陳十打了聲招呼,然後就靜靜地站在講桌一旁。
片刻後,趙六和孫倩一起出現在門邊,丁則才擡起腳往門口走去。
孫倩停在門邊沒有再動作,趙六一個人走了進來,站到張亦可旁邊。
張亦可:“……”
她擡頭看着趙六的臉,在心裡長長歎出一口氣。
這位,真冤種中的大冤種。
張亦可憐愛地看了她一眼。
這狗屁世界壓根就不是人人平等!
哪個眼瞎心也瞎的死東西傳出來的謠言?!
這時,門外的丁則把頭伸進來,說:“張二,陳九,你們兩個出來。”
張亦可偏頭看了下面的陳九一眼,陳九狠狠地瞪了回來,然後對着她笑。
張亦可非常莫名其妙,選擇無視他,扭頭,擡腳走了出去。
到了門外,孫倩帶着他們走遠一些,去到不會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然後看着丁則,警告一般地說:“好好處理。”
丁則笑了下,看了眼外面,又說:“張二媽媽還沒過來,再等等。”
才見面幾次就惹了麻煩,不利于自己在周芷蘭心中的印象,反正現在的情況是她不過來也可以,張亦可說:“不用等也行吧,是我被打不是别的,我媽媽就算不來,也沒什麼。”
這話沒有讓丁則有什麼反應,反而是陳十突然猛地偏頭抓住了陳九的肩膀,狠狠一推,“你打人了?!”
陳九被他推倒在地,又被他一腳踹在身上,喉間洩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張亦可先是驚訝了一下陳十竟然敢這麼做,難道不怕被算作是失誤嗎——他都打孩子了啊!
随即,張亦可又想到,早在丁則打電話通知陳十的時候,就已經說清楚了讓他過來的原因,是陳九在學校裡打了人。
可現在的情況,怎麼好像是他才剛剛得知消息一樣?
莫非,剛才的他是在裝?
陳十沒有停手,陳九安靜挨打,孫倩和丁則隻是冷眼旁觀,并未阻止。
眼看着陳十動作越來越狠,唇縫間已經隐隐有血絲滲出,張亦可偏開了頭。
又過一會兒,丁則戳了戳她的後背,問:“可以了嗎?”
張亦可:“?”
“你不是不讓你媽媽過來嗎?”丁則問:“那你來說,現在你解氣了嗎?”
張亦可怔然許久,還是無法理解丁則的那句話。
“我解氣了嗎?”她緩緩問道:“我解氣了,陳九就不用挨打了嗎?”
“不然呢?”陳十怒聲問道,但打人的動作仍然在繼續。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不應該對張亦可這麼憤怒,問出那句話以後他頓了一下,再開口時态度緩和了不少,“是你提到自己‘被打’我才開始教育他的,自然也應該是你說停止我才會停止……”
說到這裡他又頓了頓,詫異地看向張亦可:“一直都是這樣的,你不知道?”
張亦可:“……”
我知道個毛線。
誰知道你們這小破世界地方不大人也不多,垃圾規矩卻能整出來這麼些個紅橙黃綠青藍紫千姿百态五光十色?!
但是看陳十一副理所當然你不知道就是你有毛病的樣子,張亦可不可能如實說。
“我知道。”她點頭,又說:“我不解氣。”
“你憑什麼不解氣?!”陳九在地上對着張亦可大喊:“我都被打成這樣了,你憑什麼不解氣?!”
“你不是扭過頭去了嗎?”陳九追問:“你不是都看不下去了嗎?你憑什麼還不解氣?!”
張亦可有些想笑。
她懂了。
她也知道為什麼一開始的時候,丁則不想要通知他們兩人的家長過來了。
因為家長不來,這事情就十分地好解決。
不就是一個人打了人,一個人被打了嗎?
多大點事兒。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那個被打的原諒那個打人的,這事情就可以圓滿解決。
但是家長來了,這事情的嚴重性就大大增加了。
他代表着,現在被打的那個人有人撐腰了。
于是這件事情不再是僅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說和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了,而是要輔助暴力,讓被打的那個看到——打你的人現在也被打了,你可以原諒他了吧?
但現在的關鍵,在于從一開始,就沒有人提前說明——我打他,是因為你說了那句話,是因為你釋放出了“這個人應該被懲罰”的信号。
于是張亦可在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想要這樣的情況下,就這樣背負上了這件事情發生轉折的原因,以及在這個背景下發生的後續一系列事情。
接着雙方互換。
有理的人變成陳九,理虧的人變成張亦可。
畢竟,陳九都因為張亦可被打成那個樣子了,張亦可還不解氣,是還想要什麼呢?
那樣怎麼能行呢?一點都不合适。
張亦可就應該在陳九挨完第一次打以後就開口制止,說自己已經滿意了,已經解氣了,這事情可以圓滿結束了。
隻有這樣,才是合适的。
好一出道德綁架。
真是太精彩了!
張亦可無法接受,她做不到就這麼被綁架。
她本來就是受害者,憑什麼還要接受别人賦予的應該原諒?
張亦可說:“沒有憑什麼,我就是不解氣。”
“但是我也不需要這樣的正義。”張亦可看着陳十,說:“你剛才做的那些,隻是因為你想那麼發洩而發洩,和我沒有關系。”
“想讓我解氣……”張亦可垂眸,看着陳九,說:“道歉吧。”
“‘對不起’三個字,不難講吧?”張亦可說:“說到我滿意為止。”
陳九勃然道:“你别太過分了!”
張亦可沒有理他,而是又看向了陳十,說:“沒打夠的話,你繼續,但是請你動手之前清楚一點,你打他,是你自己想打,是他自己作死,和我沒有關系。”
這話一出,陳十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陳九卻是死犟着不道歉。
場面一時僵持。
丁則突然玩味地看了一眼張亦可,然後又看孫倩,一點都不避諱這裡其他人,笑着說:“有意思。”
孫倩沒搭理他。
丁則也不惱,神情帶着笑意,問張亦可:“你真的還要要求其它嗎?”
怎麼就是“還要要求其他”了?
莫名其妙又被扣上一頂大鍋,張亦可無語,正要嘗試辯解,卻聽到身後傳來聲音。
有一點熟悉,是周芷蘭:“不用了,她解氣了,這件事到此為止。”
張亦可驚詫轉身,緊緊盯着身後的周芷蘭,心中郁氣凝結。
不等她說什麼,手臂被周芷蘭一把拉住攥緊。
周芷蘭對丁則和孫倩說:“麻煩兩位老師了,是我沒教育好她,給你們添麻煩了。”又轉向陳十:“小孩子起沖突很正常,教育一下就好了,但也不能打得太過了,不然對他們不好。”
她說着把張亦可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對那三人笑了下,說:“我這孩子性子拗,倔勁兒上來了牛都拉不回來,我帶她到一邊好好說說。”
想到還需要和周芷蘭相處很久,張亦可權衡過後沒有拒絕,隻是沉默。
她被周芷蘭拉着離開,其間回頭看了一眼。
陳十又對着陳九踹了一腳,罵道:“看到了嗎,小孩子不聽話就是要被教育的,以後長點心,少給老子沒事找事!”
然後又是一腳。
完全沒有考慮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也無所謂現在的陳九已經“得到”來自張亦可一方的“原諒”。
他隻是在踹陳九。
也隻是,他在踹陳九。
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和别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系。
但張亦可隐隐不安。她知道,在陳九眼裡,這筆賬,是會記到自己頭上的。
心中非常郁悶,張亦可把手從周芷蘭手中掙脫開,頗為鎮靜地詢問:“你為什麼要替我原諒?”
周芷蘭于是也停下腳步,左右看看,發現這裡和别的地方隔着段距離,不會影響到什麼,于是開了口,是質問的語氣,“那你為什麼不依不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