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要好詞,還有!”夜昙像是又想起了什麼,“不能像聞人寫的那種哦!”
“算了,我自己寫!”她還是有點信不過他的文墨。
“就寫……嗯……離光氏小公主夜昙,貌美德賢,端莊持重,有拔山超海之能,蓋經天緯地之才”,她搜腸刮肚,将自己肚裡那點墨水全部倒出來,然後山呼海嘯一頓亂吹。
“立身行己,無愧夙心。有道無時,其年不永。”
“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後歌。”
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夜昙想了想,考慮到少典空心是個愛哭鬼,還是沒把這幾句添上。
“……”少典有琴早已沒有了嘲笑她自撰墓志的心情。
“還有,還有……”
說着說着,她就感覺有點困了。
“有空的話,你記得調查一下……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到底是誰幹的!
“然後幫我報仇,再把結果燒給我。還有!再給我燒點好看的話本。我不挑的,你就随便燒幾本新出的就行……但是不能斷哦!”斷了的話她還不得難受死!
“别說了……”少典有琴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昙兒,你不會有事的!”他隻是反複說着這句話。
就算是山窮水絕,他亦不願放棄。
“哎呀,你别不讓人講話呀!明明就知道人家最喜歡講話的”,她話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是惡煞嗎,遺言都不讓人家講完的?”
“你也别太難過了……”
自己的人生,隻有自己能決定,不是嗎?
說着,夜昙又指了指自己胸口,“給你……”
随後,她的手便無力地垂下。
神君伸手,從她衣襟之中摸出那隻草蚱蜢。
“你要好好保管哦~”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姐姐、慢慢、胡荽,還有她自己。
她們都回不來了。
“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像是怕他不明白自己的用心,夜昙又多嘴了幾句,“你們這些……神仙……是不會……明白的。”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是人。
大椿,彭祖,以久特聞,是為神。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殇為妄作。”
“修短随化,終期于盡。”
那會她偷聽夫子上課的時候就聽到這幾句,然後就被嬷嬷發現,陷入了新一輪的你追我趕,後面的課文都沒來得及聽全。
最後還是青葵告訴自己後面的話。
“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
生死這樣的大事,亦不能讓莊周發生改變。
玄商君,你是神啊,比個凡人總要厲害許多吧?
你可别讓我失望啊!
“少典空心,之後……你也要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你會傷心多久。
你可能是因為能力太強,活得太久,才會痛苦。
你要是人的話,痛苦一陣子也就好了,就會全忘了的。
“……”他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鐵了心要抛下自己,鐵了心要讓自己做那個千古傷心人。
“還有……”
“……什麼……”少典有琴将懷裡的人緊了緊,低頭側耳。
“還有……對不起啊。”騙了你,又抛下你。
“要是你沒事可幹,就幫我找找青葵的轉世好了。找到了以後,你一定要把她照顧得好好的。”他本就該是她姐夫嘛!
夜昙已經給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反正你爹也不會來找你,你别回天界了,大可以盡情偷懶,到處遊玩嘛~”
“如果你碰到比我還要聰明可愛的女子……”就比如她姐姐~
“那你就和她在一起好了。”雖然比她還可愛的,可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但……你就……别來……找我啊……”
大概率也是找不到的,又何必費這一番辛苦。
就像她找神識什麼的,真的很累的哎!
“……”這要求他答應不了,隻能沉默。
“還有啊……”此時,夜昙的聲音已輕若蚊蠅。
倘見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紅塵。
這一生,苦的時候多,她有點不想玩了。
“還有……什麼?”少典有琴将臉貼着夜昙的面頰。
“今日一别……後會無期。”
那句詩怎麼說來着的——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不行!西南風不行!他們神仙都喝西北風的。
“來世……我想當西北風。”
最後,她也不知道有沒有說出這句話,隻是感覺好像有水滴在自己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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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走!”
可是,就算他說上一萬遍,她也不肯聽。
懷中之人再次化作紫色流光,四散于空中,若白日焰火。
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紛。
昙花一現,固明媚鮮妍,又能幾時?
是花,終歸是要落的。
卻如何又能無痕呢?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離光夜昙……”
少典有琴有些怔楞地看着那花瓣狀的熒光再次于眼前消失。
“你這個騙子。”他喃喃自語道。
她怎麼能這麼狠心啊!
明明就說好此生都不分開的,最後她竟是連來世都要斬斷。
但,她認定的事情,他根本就阻止不了。
少典有琴閉上了眼,任由淚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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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就這樣枯坐在石屋中,也不知道自那之後,究竟過了幾天。
過幾天……也都無所謂了。
她消失了,再不會有人來尋他了。
石屋黑漆漆的地面就如同一張黑色的鏽鐵面具一般,似要将所有的活物與生氣都吞噬殆盡。
此間事已了,不如歸去。
可是他的歸途……又在哪裡呢?
這裡究竟是不是過去呢?
不是的。
那紫衣人一定是騙子!
這裡不會是過去,隻是一個殘缺的,恐怖的世界。
所以無天界,也無酆都。
無有歸途,無有去路。
這也許就是昙兒的情劫呢?
這一定是劫數沒錯!他們都是來陪她曆劫的不是嗎?
少典有琴必須這麼想,才不至于絕望。
可昙兒已經……為什麼自己還被困在此處呢?
那是不是就像先前的誅仙陣一般,等自己出去了,才能見到她?
自己必須要趕緊解陣,趕緊離開。
神君原是期望,找出進來之前的那個池子,眼前的這一切就會有轉機。
就算……就算不是情劫,這裡的一切,也許都是自己進了那個池子之後的幻覺。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真的……隻要地脈紫芝還在,就算是死人,他也能複活。
這一點希望支撐着他。
然而很快,少典有琴便發現,自己依舊與之前一樣,不能突破空間中那莫須有的封印或是結界,也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昙兒……你去了何處呢?
你能不能等我一下?
你能不能别走?
别留下我一個人。
我……究竟該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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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東的山道上,有一抹白色人影,映着斜陽,正緩緩移動着。
少典有琴漫無目的地行在古道之上。
沿途,他遇到塊墓地,便暫停了腳步。
幾十處墓碑,想來是月窩村的墳地,亦或是古時之冢。
他失魂落魄地盯着看了會。
日月風化,那墓地中的墓碑大部分已然斑駁不堪,什麼字也看不清了。
除了一塊。
他隐約能看到那墓碑上有題詩——
自來此村住,不覺風光好。
花少莺亦稀,年年春暗老。
月窩村……
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應當用什麼心情去面對它了。
少典有琴又回頭望了望來時路,再看不見一點村落的影子。
但見荒田草。
他邁開腳步,又沿着牛羊道向山上走去。
原是想再看一眼,自己……神識和她看過的夕陽。
此時此刻,夕陽牛背無人卧,帶得寒鴉兩兩歸。
日在西峰,疊翠萦殘雪。
什麼時候下的雪?他一點印象也無。
當日苦争春。
……昔時人已沒。
神君隻覺,此情此景,讓他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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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再度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然身在石屋。
天也已經全然暗下來。
他緩緩推開屋門,在夜昙躺過的床上默默坐下來。
現在,他什麼也不想做。
也确實是什麼都做不了。
“大哥哥!”是夜,大門洞開的石屋外突然傳來一個清脆的童音。
來者原是小明。
“大哥哥,你怎麼了?”見神君并不回答,小明便直接跑了進來,“你生病了嗎?”
“……小明,我無事”,少典有琴看向小明的目光帶着一絲複雜。
這孩子對他而言,是特殊的。
從前,隻有他一個人對辣目好,自己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南明離火燒他,看着他葬身火海。
他于自己,是溫暖,也是永遠的虧欠。
但是……這一次,他也還是一樣沒能救他。
他又死了。
他們都死了。
“好冷啊!”小明搓了搓自己的手。
“你等等。”神君這才注意到,石屋外已有積雪。
他轉過身去,捏訣點火。
“怎麼樣,暖和些了嗎?”山火被撲滅之後,月窩村的村民們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繼續活着。
就像之前的死靈能活着一樣。隻要沒有意識到自己死了,就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他多麼希望他的昙兒也能如此啊……
“大哥哥”,小明很是熱情地過來拉他的手,“我聽村民們說,今晚有集市,不如我們去看看吧?”
“……”少典有琴盯着小明看了一會兒。
他其實什麼也不想做。
“……好。”
終是不忍拒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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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牽着小明的手,來到月窩村及臨近幾個村子常去的趕集之所。
夜色昏暗,大片的濕雪繞着點亮的燈籠懶洋洋地飄飛,落在屋頂、馬背、肩膀上,積成又軟又薄的一層。
他本就穿着白衣,此刻更是周身雪白。
玄商神君像是一個幽靈一般,行走在人聲喧鬧的集市中。
一路上都燈火通明的,幾乎亮得不像個雪夜。
那點點燈火,映在神君眼中,卻若走馬燈一般。
昙兒……
他們也一樣逛過許多集市。
“大哥哥,你沒事吧?”
“……我沒事。”竟是連小明都看出自己不對勁了嗎?
“不如我們去吃個晚飯吧?”為了遮掩自己的異樣,少典有琴提議道。
等吃完了飯,就回去。
待小明填飽肚子後,他帶着孩子走出小飯館。
“小明,不如今夜就逛到這裡吧?”少典有琴低頭摸了摸小明的腦袋。
“我們回去,好嗎?”
“好的大哥哥。”小明倒是沒有異議。
夜本來就已經深了。
“啊——”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大哥哥,我突然想起來我娘交待了,要我去打半斤油帶回去的!”他光顧着玩,竟忘了正事。
其實小明本來就是害怕一個人來集市,才特地去找少典有琴的。
“大哥哥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你……”還沒等神君說出“小心”二字,小明撒丫子便跑。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少典有琴便在飯館門前的連廊上坐着等小明。
他一動也不動,身子往前伛着,全無平日儀态。
不知何時,天上又開始飄鵝毛大雪。
此時,即便有一個大雪堆傾倒在他的身上,他大概也會覺得,自己根本沒必要把身上的雪抖掉。
少典有琴盯着門前道路出神。
有一頭牛,此時正由遠及近。
卻不見歸家的農人。
神奇的是,那同樣是一身白的小牛,走到他跟前,突然不走了。
隻是沖着他哞哞直叫。
神君低頭一看。
大概是門前有些食客丢棄的菜蔬勾了它的魂吧。
于是,神君直勾勾盯着的對象,就從黑漆漆的道路變成了白慘慘的牛。
它那呆呆不動的姿态,那瘦骨棱棱的身架,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
和天界的牛,自不可同日而語。
他的神牛有靈性。
不知這牛如何。
它多半也是有些心思的吧?
它被人從犁頭上硬拉開,從熟悉的灰色景緻裡硬拉開,硬給丢到這兒來,丢到這個充滿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旋渦當中來。
神君用手捏了個訣,往那牛身上一指。
他不會不想心事。
他已經停在那個地方很久了。
一動不動的。
要讓别人聽到自己的痛苦嗎?
小明不懂。
路人、客人們都不懂。
飯館裡都是客人的嬉笑。
集市裡都是喧嚣的吆喝聲。
那光影太濃,刺了他的眼。
就算自己給這牛開了靈智,它又能知道什麼呢?
神君覺得,即使有人能懂,他能向别人訴說……
那也沒有用了。
他隻能聽憑苦惱來折磨。
可是今天還沒過完……
他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疼。
……他有些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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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
“大哥哥——”
“你慢點跑”,自從自己帶小明去了一趟集市後,他便時常來石屋找自己玩。
“你娘呢?”她不是最不願他來找自己的嗎?
“出去砍柴了”,小明掏了掏懷裡,“大哥哥,你看!”說着,他将手中的一個卷軸遞了出去,“昨日有廟會,娘帶我去了玄商神君廟燒香。這是我在偏殿的佛堂裡發現的。”那卷軸金燦燦的,一看就像個寶貝,于是他便趁機拿了來。但打開來,上面的字他卻是一個都不認識。
“大哥哥,你知不知道這上面寫了什麼呀?”
“……”神君本來想讓小明把偷拿的東西放回去,但聽說是從自己的神廟拿的,便也沒再說什麼,隻是接過來。
偏殿……
等等,那不是之前自己和昙兒打掃的那個偏殿嗎?
少典有琴将卷軸展開來細看。
隻見卷上全是梵文。
咦?這是……
他好歹是在角落裡發現了首用漢字寫的詩——
水向石邊流出冷。
這看上去好像是個偈子。
石邊之水……
山濤?
那卷軸最後面還有一副畫。
畫的一株枯木。
看起來……很像是那株神秘枯木。
“大哥哥……大姐姐呢?”站在一旁的小明多日不見夜昙的蹤影,早就想問了。
“之前我們還一起去過那個大木頭那裡呢!”而且,他覺得那木頭和那卷軸上的很像呢。
“……”小明忽然提起了夜昙,少典有琴的心又抽了幾下。
可他總不能在個孩子面前失态。
神君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穩定了心神。他看向小明,“想不想再去看看?”
昙兒之前說過,想要看看冬天的枯木。
“好啊好啊!”一聽有的玩,小明當然興奮。
恍若有感應一般,等他們出了石屋,天空便又開始簌簌飄雪。
“小明,你等一下。”
少典有琴止住了腳步,轉身想回屋子拿鬥笠。
石屋背靠着月窩山,恍若有靈,窗如眼窩,眉目深深。
天地之間,雪花簌簌而落。
積雪白了它的頭發。
少典有琴伸出手去,接到的不是一捧落雪,而是冰水。
水沿着指縫滴落。
石屋、石桌、石床,仍在。
憑窗眺望的人,卻已不在。
神君收回手,隻覺寒意如針,刺得他眼眶微熱。
雪越下越大。
低矮的屋檐下,垂挂着長長的冰棱。天色更加灰暗。
舊地,舊物,故人安在?
“大哥哥?”小明有些疑惑。
少典有琴這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馬上來。”
回憶抖落,風雪加身。
神君取了蓑衣鬥笠,将小明安置好,帶他來到了枯木之畔。
積雪壓滿了枯枝。
世界好像陷入了純白之中。
昙兒,下雪了。
你看到了嗎?
“大哥哥,你怎麼了啊?”小明歪頭看向神君。
他又在走神了。
他的眼神……看上去相當的悲傷。
“這樹就是畫上那棵對吧?”
“啊……”神君回過神來,“等我再看一下。”
他自懷中取出卷軸,開始對比。
突然間,卷軸開始散出金光來。
包括那副圖,也金光一片。
眨眼間,金光沖出圖畫,化作一條鎖鍊,缭繞在二人身前那株枯木粗壯的樹幹之上,随後又隐匿不見了。
剛才那是什麼?!
不僅小明驚訝,神君也一樣驚訝。
這卷軸……
果然和這木頭是有關聯的!
這一定就是他要的轉機!
神君激動起來。他擡頭看向枯木。
金光……
金克木。
但這金光沒有對木頭造成任何傷害。
所以……木克金?
說起來,火亦克木。
但到這裡,就變成了木能克火。
對了,是反轉!
這枯木,是株五行屬性反轉之樹!
他們來時,是透過了木邊之水。
現在卻無水。
何處有水呢?
“水向石邊流出冷……”
石邊之水,石邊有水……
可月窩村的石邊隻有火。
火!
或也能反轉為水!!
神君茅塞頓開。
“大哥哥?”小明好奇地看着少典有琴的臉色變了又變,“你怎麼了啊?”
他好像一下活過來似的。
“小明,你過來。”少典有琴牽住小明的手,确保他不會亂跑,另一手便開始沖着那木放出一縷南明離火。
那南明離火漸漸燒到了枯木周圍。
神君等了一會兒。随着時間的推移,他看到,那火居然真的幻化成了清氣!
清氣源源不斷地積聚,最終圍着枯木的根須,飄浮着。
神君用手一指。
那清氣便沉積為水。
正是那日他于池邊看到的清氣水!
果然,五行相反,火就是水。
南明離火又是天界神火,故而直接化為了清氣。
“哇!”見狀,小明拍了好幾下手,“真的好神奇啊!”
“是戲法。”神君摸摸他腦袋。
若是昙兒在的話,她也一定會驚訝的吧?
然後跑來跑去,問他是怎麼做到的,能不能教她。
想到夜昙,他的臉上浮現出溫柔又眷戀的笑意。
“小明”,神君蹲下身,平視着這個曾是自己唯一朋友的孩子,“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去哪裡呀?”又有地方可以玩了嗎?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像夜昙當初對辣目說的那樣。
誰說死靈一定沒有未來的。
等他出去,一定要跟昙兒說。
“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聽說能去村外面玩,小明自然是眉開眼笑的。
“好。”神君拂了拂袖子。
一道藍光閃過,小明的身形便消失了。
神君亦化作一道藍光,向清氣池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