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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草蚱蜢·二十·花辭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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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要好詞,還有!”夜昙像是又想起了什麼,“不能像聞人寫的那種哦!”

“算了,我自己寫!”她還是有點信不過他的文墨。

“就寫……嗯……離光氏小公主夜昙,貌美德賢,端莊持重,有拔山超海之能,蓋經天緯地之才”,她搜腸刮肚,将自己肚裡那點墨水全部倒出來,然後山呼海嘯一頓亂吹。

“立身行己,無愧夙心。有道無時,其年不永。”

“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後歌。”

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夜昙想了想,考慮到少典空心是個愛哭鬼,還是沒把這幾句添上。

“……”少典有琴早已沒有了嘲笑她自撰墓志的心情。

“還有,還有……”

說着說着,她就感覺有點困了。

“有空的話,你記得調查一下……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到底是誰幹的!

“然後幫我報仇,再把結果燒給我。還有!再給我燒點好看的話本。我不挑的,你就随便燒幾本新出的就行……但是不能斷哦!”斷了的話她還不得難受死!

“别說了……”少典有琴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昙兒,你不會有事的!”他隻是反複說着這句話。

就算是山窮水絕,他亦不願放棄。

“哎呀,你别不讓人講話呀!明明就知道人家最喜歡講話的”,她話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是惡煞嗎,遺言都不讓人家講完的?”

“你也别太難過了……”

自己的人生,隻有自己能決定,不是嗎?

說着,夜昙又指了指自己胸口,“給你……”

随後,她的手便無力地垂下。

神君伸手,從她衣襟之中摸出那隻草蚱蜢。

“你要好好保管哦~”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姐姐、慢慢、胡荽,還有她自己。

她們都回不來了。

“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像是怕他不明白自己的用心,夜昙又多嘴了幾句,“你們這些……神仙……是不會……明白的。”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是人。

大椿,彭祖,以久特聞,是為神。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殇為妄作。”

“修短随化,終期于盡。”

那會她偷聽夫子上課的時候就聽到這幾句,然後就被嬷嬷發現,陷入了新一輪的你追我趕,後面的課文都沒來得及聽全。

最後還是青葵告訴自己後面的話。

“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

生死這樣的大事,亦不能讓莊周發生改變。

玄商君,你是神啊,比個凡人總要厲害許多吧?

你可别讓我失望啊!

“少典空心,之後……你也要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你會傷心多久。

你可能是因為能力太強,活得太久,才會痛苦。

你要是人的話,痛苦一陣子也就好了,就會全忘了的。

“……”他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鐵了心要抛下自己,鐵了心要讓自己做那個千古傷心人。

“還有……”

“……什麼……”少典有琴将懷裡的人緊了緊,低頭側耳。

“還有……對不起啊。”騙了你,又抛下你。

“要是你沒事可幹,就幫我找找青葵的轉世好了。找到了以後,你一定要把她照顧得好好的。”他本就該是她姐夫嘛!

夜昙已經給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反正你爹也不會來找你,你别回天界了,大可以盡情偷懶,到處遊玩嘛~”

“如果你碰到比我還要聰明可愛的女子……”就比如她姐姐~

“那你就和她在一起好了。”雖然比她還可愛的,可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但……你就……别來……找我啊……”

大概率也是找不到的,又何必費這一番辛苦。

就像她找神識什麼的,真的很累的哎!

“……”這要求他答應不了,隻能沉默。

“還有啊……”此時,夜昙的聲音已輕若蚊蠅。

倘見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紅塵。

這一生,苦的時候多,她有點不想玩了。

“還有……什麼?”少典有琴将臉貼着夜昙的面頰。

“今日一别……後會無期。”

那句詩怎麼說來着的——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不行!西南風不行!他們神仙都喝西北風的。

“來世……我想當西北風。”

最後,她也不知道有沒有說出這句話,隻是感覺好像有水滴在自己臉上。

————————

“不要走!”

可是,就算他說上一萬遍,她也不肯聽。

懷中之人再次化作紫色流光,四散于空中,若白日焰火。

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紛。

昙花一現,固明媚鮮妍,又能幾時?

是花,終歸是要落的。

卻如何又能無痕呢?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離光夜昙……”

少典有琴有些怔楞地看着那花瓣狀的熒光再次于眼前消失。

“你這個騙子。”他喃喃自語道。

她怎麼能這麼狠心啊!

明明就說好此生都不分開的,最後她竟是連來世都要斬斷。

但,她認定的事情,他根本就阻止不了。

少典有琴閉上了眼,任由淚水滑落。

——————————

少典有琴就這樣枯坐在石屋中,也不知道自那之後,究竟過了幾天。

過幾天……也都無所謂了。

她消失了,再不會有人來尋他了。

石屋黑漆漆的地面就如同一張黑色的鏽鐵面具一般,似要将所有的活物與生氣都吞噬殆盡。

此間事已了,不如歸去。

可是他的歸途……又在哪裡呢?

這裡究竟是不是過去呢?

不是的。

那紫衣人一定是騙子!

這裡不會是過去,隻是一個殘缺的,恐怖的世界。

所以無天界,也無酆都。

無有歸途,無有去路。

這也許就是昙兒的情劫呢?

這一定是劫數沒錯!他們都是來陪她曆劫的不是嗎?

少典有琴必須這麼想,才不至于絕望。

可昙兒已經……為什麼自己還被困在此處呢?

那是不是就像先前的誅仙陣一般,等自己出去了,才能見到她?

自己必須要趕緊解陣,趕緊離開。

神君原是期望,找出進來之前的那個池子,眼前的這一切就會有轉機。

就算……就算不是情劫,這裡的一切,也許都是自己進了那個池子之後的幻覺。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真的……隻要地脈紫芝還在,就算是死人,他也能複活。

這一點希望支撐着他。

然而很快,少典有琴便發現,自己依舊與之前一樣,不能突破空間中那莫須有的封印或是結界,也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昙兒……你去了何處呢?

你能不能等我一下?

你能不能别走?

别留下我一個人。

我……究竟該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呢?

——————————

村東的山道上,有一抹白色人影,映着斜陽,正緩緩移動着。

少典有琴漫無目的地行在古道之上。

沿途,他遇到塊墓地,便暫停了腳步。

幾十處墓碑,想來是月窩村的墳地,亦或是古時之冢。

他失魂落魄地盯着看了會。

日月風化,那墓地中的墓碑大部分已然斑駁不堪,什麼字也看不清了。

除了一塊。

他隐約能看到那墓碑上有題詩——

自來此村住,不覺風光好。

花少莺亦稀,年年春暗老。

月窩村……

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應當用什麼心情去面對它了。

少典有琴又回頭望了望來時路,再看不見一點村落的影子。

但見荒田草。

他邁開腳步,又沿着牛羊道向山上走去。

原是想再看一眼,自己……神識和她看過的夕陽。

此時此刻,夕陽牛背無人卧,帶得寒鴉兩兩歸。

日在西峰,疊翠萦殘雪。

什麼時候下的雪?他一點印象也無。

當日苦争春。

……昔時人已沒。

神君隻覺,此情此景,讓他情何以堪。

——————————

少典有琴再度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然身在石屋。

天也已經全然暗下來。

他緩緩推開屋門,在夜昙躺過的床上默默坐下來。

現在,他什麼也不想做。

也确實是什麼都做不了。

“大哥哥!”是夜,大門洞開的石屋外突然傳來一個清脆的童音。

來者原是小明。

“大哥哥,你怎麼了?”見神君并不回答,小明便直接跑了進來,“你生病了嗎?”

“……小明,我無事”,少典有琴看向小明的目光帶着一絲複雜。

這孩子對他而言,是特殊的。

從前,隻有他一個人對辣目好,自己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南明離火燒他,看着他葬身火海。

他于自己,是溫暖,也是永遠的虧欠。

但是……這一次,他也還是一樣沒能救他。

他又死了。

他們都死了。

“好冷啊!”小明搓了搓自己的手。

“你等等。”神君這才注意到,石屋外已有積雪。

他轉過身去,捏訣點火。

“怎麼樣,暖和些了嗎?”山火被撲滅之後,月窩村的村民們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繼續活着。

就像之前的死靈能活着一樣。隻要沒有意識到自己死了,就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他多麼希望他的昙兒也能如此啊……

“大哥哥”,小明很是熱情地過來拉他的手,“我聽村民們說,今晚有集市,不如我們去看看吧?”

“……”少典有琴盯着小明看了一會兒。

他其實什麼也不想做。

“……好。”

終是不忍拒絕他。

——————————

少典有琴牽着小明的手,來到月窩村及臨近幾個村子常去的趕集之所。

夜色昏暗,大片的濕雪繞着點亮的燈籠懶洋洋地飄飛,落在屋頂、馬背、肩膀上,積成又軟又薄的一層。

他本就穿着白衣,此刻更是周身雪白。

玄商神君像是一個幽靈一般,行走在人聲喧鬧的集市中。

一路上都燈火通明的,幾乎亮得不像個雪夜。

那點點燈火,映在神君眼中,卻若走馬燈一般。

昙兒……

他們也一樣逛過許多集市。

“大哥哥,你沒事吧?”

“……我沒事。”竟是連小明都看出自己不對勁了嗎?

“不如我們去吃個晚飯吧?”為了遮掩自己的異樣,少典有琴提議道。

等吃完了飯,就回去。

待小明填飽肚子後,他帶着孩子走出小飯館。

“小明,不如今夜就逛到這裡吧?”少典有琴低頭摸了摸小明的腦袋。

“我們回去,好嗎?”

“好的大哥哥。”小明倒是沒有異議。

夜本來就已經深了。

“啊——”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大哥哥,我突然想起來我娘交待了,要我去打半斤油帶回去的!”他光顧着玩,竟忘了正事。

其實小明本來就是害怕一個人來集市,才特地去找少典有琴的。

“大哥哥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你……”還沒等神君說出“小心”二字,小明撒丫子便跑。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少典有琴便在飯館門前的連廊上坐着等小明。

他一動也不動,身子往前伛着,全無平日儀态。

不知何時,天上又開始飄鵝毛大雪。

此時,即便有一個大雪堆傾倒在他的身上,他大概也會覺得,自己根本沒必要把身上的雪抖掉。

少典有琴盯着門前道路出神。

有一頭牛,此時正由遠及近。

卻不見歸家的農人。

神奇的是,那同樣是一身白的小牛,走到他跟前,突然不走了。

隻是沖着他哞哞直叫。

神君低頭一看。

大概是門前有些食客丢棄的菜蔬勾了它的魂吧。

于是,神君直勾勾盯着的對象,就從黑漆漆的道路變成了白慘慘的牛。

它那呆呆不動的姿态,那瘦骨棱棱的身架,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

和天界的牛,自不可同日而語。

他的神牛有靈性。

不知這牛如何。

它多半也是有些心思的吧?

它被人從犁頭上硬拉開,從熟悉的灰色景緻裡硬拉開,硬給丢到這兒來,丢到這個充滿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旋渦當中來。

神君用手捏了個訣,往那牛身上一指。

他不會不想心事。

他已經停在那個地方很久了。

一動不動的。

要讓别人聽到自己的痛苦嗎?

小明不懂。

路人、客人們都不懂。

飯館裡都是客人的嬉笑。

集市裡都是喧嚣的吆喝聲。

那光影太濃,刺了他的眼。

就算自己給這牛開了靈智,它又能知道什麼呢?

神君覺得,即使有人能懂,他能向别人訴說……

那也沒有用了。

他隻能聽憑苦惱來折磨。

可是今天還沒過完……

他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疼。

……他有些受不住了。

————————

石屋。

“大哥哥——”

“你慢點跑”,自從自己帶小明去了一趟集市後,他便時常來石屋找自己玩。

“你娘呢?”她不是最不願他來找自己的嗎?

“出去砍柴了”,小明掏了掏懷裡,“大哥哥,你看!”說着,他将手中的一個卷軸遞了出去,“昨日有廟會,娘帶我去了玄商神君廟燒香。這是我在偏殿的佛堂裡發現的。”那卷軸金燦燦的,一看就像個寶貝,于是他便趁機拿了來。但打開來,上面的字他卻是一個都不認識。

“大哥哥,你知不知道這上面寫了什麼呀?”

“……”神君本來想讓小明把偷拿的東西放回去,但聽說是從自己的神廟拿的,便也沒再說什麼,隻是接過來。

偏殿……

等等,那不是之前自己和昙兒打掃的那個偏殿嗎?

少典有琴将卷軸展開來細看。

隻見卷上全是梵文。

咦?這是……

他好歹是在角落裡發現了首用漢字寫的詩——

水向石邊流出冷。

這看上去好像是個偈子。

石邊之水……

山濤?

那卷軸最後面還有一副畫。

畫的一株枯木。

看起來……很像是那株神秘枯木。

“大哥哥……大姐姐呢?”站在一旁的小明多日不見夜昙的蹤影,早就想問了。

“之前我們還一起去過那個大木頭那裡呢!”而且,他覺得那木頭和那卷軸上的很像呢。

“……”小明忽然提起了夜昙,少典有琴的心又抽了幾下。

可他總不能在個孩子面前失态。

神君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穩定了心神。他看向小明,“想不想再去看看?”

昙兒之前說過,想要看看冬天的枯木。

“好啊好啊!”一聽有的玩,小明當然興奮。

恍若有感應一般,等他們出了石屋,天空便又開始簌簌飄雪。

“小明,你等一下。”

少典有琴止住了腳步,轉身想回屋子拿鬥笠。

石屋背靠着月窩山,恍若有靈,窗如眼窩,眉目深深。

天地之間,雪花簌簌而落。

積雪白了它的頭發。

少典有琴伸出手去,接到的不是一捧落雪,而是冰水。

水沿着指縫滴落。

石屋、石桌、石床,仍在。

憑窗眺望的人,卻已不在。

神君收回手,隻覺寒意如針,刺得他眼眶微熱。

雪越下越大。

低矮的屋檐下,垂挂着長長的冰棱。天色更加灰暗。

舊地,舊物,故人安在?

“大哥哥?”小明有些疑惑。

少典有琴這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馬上來。”

回憶抖落,風雪加身。

神君取了蓑衣鬥笠,将小明安置好,帶他來到了枯木之畔。

積雪壓滿了枯枝。

世界好像陷入了純白之中。

昙兒,下雪了。

你看到了嗎?

“大哥哥,你怎麼了啊?”小明歪頭看向神君。

他又在走神了。

他的眼神……看上去相當的悲傷。

“這樹就是畫上那棵對吧?”

“啊……”神君回過神來,“等我再看一下。”

他自懷中取出卷軸,開始對比。

突然間,卷軸開始散出金光來。

包括那副圖,也金光一片。

眨眼間,金光沖出圖畫,化作一條鎖鍊,缭繞在二人身前那株枯木粗壯的樹幹之上,随後又隐匿不見了。

剛才那是什麼?!

不僅小明驚訝,神君也一樣驚訝。

這卷軸……

果然和這木頭是有關聯的!

這一定就是他要的轉機!

神君激動起來。他擡頭看向枯木。

金光……

金克木。

但這金光沒有對木頭造成任何傷害。

所以……木克金?

說起來,火亦克木。

但到這裡,就變成了木能克火。

對了,是反轉!

這枯木,是株五行屬性反轉之樹!

他們來時,是透過了木邊之水。

現在卻無水。

何處有水呢?

“水向石邊流出冷……”

石邊之水,石邊有水……

可月窩村的石邊隻有火。

火!

或也能反轉為水!!

神君茅塞頓開。

“大哥哥?”小明好奇地看着少典有琴的臉色變了又變,“你怎麼了啊?”

他好像一下活過來似的。

“小明,你過來。”少典有琴牽住小明的手,确保他不會亂跑,另一手便開始沖着那木放出一縷南明離火。

那南明離火漸漸燒到了枯木周圍。

神君等了一會兒。随着時間的推移,他看到,那火居然真的幻化成了清氣!

清氣源源不斷地積聚,最終圍着枯木的根須,飄浮着。

神君用手一指。

那清氣便沉積為水。

正是那日他于池邊看到的清氣水!

果然,五行相反,火就是水。

南明離火又是天界神火,故而直接化為了清氣。

“哇!”見狀,小明拍了好幾下手,“真的好神奇啊!”

“是戲法。”神君摸摸他腦袋。

若是昙兒在的話,她也一定會驚訝的吧?

然後跑來跑去,問他是怎麼做到的,能不能教她。

想到夜昙,他的臉上浮現出溫柔又眷戀的笑意。

“小明”,神君蹲下身,平視着這個曾是自己唯一朋友的孩子,“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去哪裡呀?”又有地方可以玩了嗎?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像夜昙當初對辣目說的那樣。

誰說死靈一定沒有未來的。

等他出去,一定要跟昙兒說。

“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聽說能去村外面玩,小明自然是眉開眼笑的。

“好。”神君拂了拂袖子。

一道藍光閃過,小明的身形便消失了。

神君亦化作一道藍光,向清氣池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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