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見,是家宅呀。”夜昙插着腰,在一城郊宅院門口站成一個大字型。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這不是人間的尋常宅院麼?
“不是說要很多~很多~情才能填你那坑嗎?”離光夜昙當然不可能去什麼青青世界。她更喜歡自己的地盤。
“是啊。”可這和他們來這裡有什麼關系?而且……什麼時候就是他的坑了?
“既然咱們倆個不行,就去搜集别人的情不就行了?”現在這世間雖然受到寒冰的侵蝕,但她感覺,自己和周圍人的感情也沒有發生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嘛!要找肯定還是能夠找出來的嘛。
“這……”在這家長裡短裡頭尋感情,他可不适應。
夜昙不知從哪翻出一荊钗布裙,麻溜扮作窮苦人家,見另外一人呆立原地不動,甚至還閉着眼,便抄起包袱中又一套粗制麻衣硬是往他頭上套。也不管人家究竟樂不樂意。
“為何來這?”玄商君還是緊閉雙眼——這當街脫衣他阻止不了。進寶也沒跟來,不用法術法寶,他一個人根本沒辦法制住這夜昙公主的胡作非為。
就隻能非禮勿視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夜昙“一臉快誇我吧”,“這裡可是這個縣著名的貞節牌坊世家——霍家!”
“哦?”少典有琴當然沒聽說過,他方來人間,隻住過離光氏皇宮。
“據說,這家的家主霍成早亡,他妻子堅守寡節、獨自撫養子女。才讓這裡成了今日的規模——成就晉中的大家。看這裡~”夜昙小手一指。
玄商君這才睜眼。
隻見她身後,一個牌坊高聳入雲,四根柱子上雕刻着龍鳳圖案。龍身蜿蜒向上,鱗片細密得幾乎分辨不清。蟠龍旁,鳳羽張開,層層疊疊。
龍頭微昂,鳳頭低垂。柱腳處,是一對瑞獸,眼睛半睜半閉,似是守護獸。
夜昙眼珠子轉過——都是禽獸。用禽獸來歌功頌德……禽獸不如吧?切~~
據少典空心這老神仙言講,劫難的根源是衆生内心的冷漠,因此解決之道是重新點燃人間的慈悲之情。這就需要有人在世間尋得足夠多的情……
既然已經禮崩樂壞了都,那還等什麼?忠孝節義可盡上呗!
“哎呀,你還不進來!”
“我們……怎麼能住一間房呢!”方才她與那管事婆子扯皮之時,硬說要一個住處就成,他試圖再要一間,也被她攔住。
“為什麼不能?不是說要本公主退婚以後和你締結婚約麼?”雖然她還一直撐着沒松口就是了。
“能有一間房都很不容易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啊?”夜昙将身上包袱随便往這房中的唯一一張床上一扔,看得玄商君當即皺起眉。
卻也難怪,他本就潔癖深重。
“而且既然要成親,那本公主還不得好好試試你?”夜昙公主毫不尴尬地爬上床。“過來。”扭身就頤指氣使地下指令。
“你……到底要做什麼啊!”自覺不懼沉淵百萬雄兵的玄商君微微顫抖。不防被夜昙一把按倒在床上。
“怎麼,你不習慣?不是說要成親麼?那你就好好習慣習慣吧!”
“……”
“怎麼,不願意呀?”夜昙松了人,撲倒在床,将被子一拉。“那要不你走呗?回去找你家人?”她跟塊不情不願的石頭廢什麼話。“我就不送了哈~”
“……”現在連九霄雲殿都不見了,也不知道父帝母神,清衡紫蕪他們怎麼樣了……若真像觀音所說,那邊的世界是濫情的,父帝大約要氣瘋了……
“呦~你不走呀?”離光夜昙的語氣中帶上了些意料之中的幸災樂禍,“既然不走,那就上來睡吧~”她順勢将床鋪拍得啪啪響。
結果就是——玄商君這幾日都是在椅子上度過的。還好對神族而言,睡眠也不是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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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洞裡,是灰頭土臉的燒火丫頭和小厮兩位。
為了逼真,為了完美地融入情境,夜昙還特地在人臉上擦了許多黑煤灰——表示他倆絕對是踏實肯幹而非偷懶耍滑的。不然這少典空心這臉吧……到哪裡都會吸引到一大批姐姐妹妹的。畢竟他這人吧,長得确實不賴。
對于潔癖深重的神君而言……這簡直了。他剛想念清潔訣,又想起對夜昙公主的承諾——此番尋情,不能動用法術,心中無比糾結。掙紮了一會兒,他還是選擇用手絹擦拭。
“你在幹嘛啊!”見人忙着擦臉,夜昙忍不住将手中那團面粉往桌上一砸,發出“哐當”一下。
“就讓人家一個人在這裡辛苦。這樣也好意思跟人家提親哦!”
“……”玄商君一時無言,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能放下帕子,繼續按夜昙的指示,往不怎麼熟悉的面粉裡加水。
夜昙嘟嘟囔囔的,繼續低頭搓揉手中面粉團。桌面上的白面粉就如流星一樣啪啪飛濺,看得玄商君一愣一愣的。
“公主你等一下!”再這麼下去,面粉都要被她禍害完了,到時又得挨一頓數落。何況他覺得她手中那面粉團已經硬得可以當兇器了,這如何能化腐朽為神奇,順利下咽?
“……”玄商君痛定思痛,捏緊了拳頭。“這樣吧公主,我……去學學,你在此稍候,好嗎?”
“那行吧。”夜昙裝模作樣地擦了擦臉上發絲,顯得自己很辛苦的樣子。
“快去快去~”說罷便拿手推人腰,故意在那粗布衣衫上印下兩個白手印。
“……”
經曆了廚房嬷嬷的嚴厲調教和半天奚落後,頂着一肚子做人真難感慨的玄商君學成歸來時,就看到她還在那用手扇臉。
“公主,是這樣……”少典有琴不得不承認,做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樣?”學習熱情高漲的夜昙公主覺得自己現在簡直能當場捏個珍禽園出來。他們是在為晚上的宴席做準備。這家少夫人嫁入府中,多年未有所出,主人專門請了人做法求子,這不就有熱鬧了麼。
話說回來,這霍家人能在流水宴上能吃上她堂堂離光氏公主,還有玄商神君親手制作的點心,估計祖墳都要冒青煙了吧。切~
“公主,這裡要這樣。”玄商君察覺到她在開小差。
“怎麼樣嘛!那你手别太快呀!”夜昙探頭探腦的同時,也沒忘了上手。
指尖不經意的觸碰,溫溫軟軟的觸感,讓少典有琴頗覺陌生,觸電一般放了手。
“幹嘛!”夜昙怒目。“嫌髒啊?”她覺得自己的學習熱情都因此受到了打擊!“那你來做!”她随意将擀面杖一掼,就往門外跑去。
“……”
深院高牆,屋檐低垂,瓦當深厚,幾乎遮住了整個院落的光線,隻在一線天際留下一片陰影。
灰撲撲的身影流過低矮的屋檐,仿佛一縷模糊線條在暗黃色的長廊中湧動。朦胧的天,排排挂的大紅燈籠,當然是大戶人家。因了地理,屋子都嵌在窯洞裡。重檐掩映,整座樓閣都沉在暮光中。
院門粗重,門闆上鑲嵌着老舊的銅環,目之所及的一層暗淡。脊獸、鸱吻、瓦當、懸魚、惹草,樣樣不缺,看似雕梁畫棟,窗棂深處卻彌漫着木料的腐朽氣息。
夜昙急吼吼地沿着大院轉過一圈,夜幕已然低垂,紅燈籠在暗夜中高高懸着,于微風中輕輕搖晃。
紅光映照在磚石上,不知怎的,夜昙打了個哆嗦。她猶豫一瞬,便加快了步伐,通過長廊。地面上的青石闆被繡鞋碾過,泛起一層輕灰。
“公主,你去哪兒了?”
“我當然是去找這家裡适合咱們下手的目标咯~”夜昙公主理所當然地将捏點心這活兒交給别人。自己去逍遙快活,不是!探聽情報。
“你點心做怎麼樣了?”
“……好了,正在蒸呢。”為什麼她會用這種強盜語氣去描述一件正當之事啊?
“嗯嗯~一會兒晚宴後,帶你去個地方哈~”當然是先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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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
“夜昙,你帶我來這做甚?”她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啊?
跟在人身後的玄商君一臉複雜。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說這話了。卻依舊沒有結果,繼續被某公主牽着鼻子走。
“低頭,喏。”這幾日,夜昙已經将整個霍家大院的構造都摸仔細了。
此時,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正扒着窗戶。
“為何來這裡?當然是為了這大家族中的……情。”就不用管是公情還是私情了吧,他們不是說這世界總體來說很缺情麼?
“為何……要找這樣的情?”他們不該是去找這世間最寶貴的真情麼?
“怎麼,你很看不起這些情哦?”
“……”難道他應該覺得這事很崇高?
忍耐再三,少典有琴還是伸手,将夜昙的眼睛遮住。
後者當即将他的手給扒開。
“你知道麼,這被子裡的小子不是這家老爺。”
“……”玄商君沉默一會兒,“你……”
“想問我怎麼知道的是吧?”
“……”被猜中了。
“你聽嘛~都好久了!老爺怎麼可能這麼久的嘛!”說到這裡,她還裝模作樣地點頭,外加評論:“可真激烈呢~這家少奶奶也真是大膽呢~”
“……”玄商君忍不住默念清靜經。
等到屋裡再次恢複一片寂靜時,夜昙拿下腿上綁着的細長暗器,輕而易舉就将門栓挑開,又帶着人蹑手蹑腳地進了門,東翻翻西翻翻。
“……”深更半夜,他人卧榻,單純如玄商君,也知此處與真情半分幹系也無,剛要拉她袖子示意快撤,就被一把薅住了手,繼而被強行摁下腦袋。
少典有琴剛想抗議,就被“噓”了。
“咦?你說,為啥這裡能有三雙鞋啊?”一雙男鞋,兩雙女鞋。“總不會是因為怕下雪了腳滑吧?”她剛走得稍稍快了些,就差點摔得四仰八叉。“哦我知道啦~莫不是……”夜昙誇張捂嘴。雖然她的表演在深夜似乎沒什麼意義……怎麼會沒意義嘛!玄商君洞若觀火,神目如電。
“此處隻有二人。”少典有琴忍不住閉眼歎息,終是轉身,“走了!”
“走什麼走呀?你快把觀音給你那瓶子拿出來啊!”還二人呢,她不是人啊!
“做什麼?”
“集情呀!”
“那是兩位女子。”
“你胡說!”夜昙第一反應就是玄商君老眼昏花。
“本君不會看錯。”少典有琴壓低聲音。二人就用氣音争辯起來。
“我不信……啊……”夜昙不小心磕着了自家腦袋,抱頭低下身時,繡床上傳來一陣響動。本想去探查的她隻得作罷。不過,床上的奸夫受了驚,也開始穿衣服。
……原來不是少爺,真是從女扮男裝的姑娘啊……
夜昙露出一個小小的吃瓜表情,眼睛賊兮兮的。
“那是女子啊……”她還以為是哪裡的小白臉呢!沒想到隻是裝男人的女人,哎……瞬間就覺得沒那麼刺激了。
離光夜昙興趣缺缺,眼神集中到一旁的矮幾上——送子觀音像。
“這家主人可真富啊……”蹑手蹑腳昙雙眼發着賊光,搓着蠢蠢欲動的小賊手。“你看觀音頭上那金冠,啧啧……很有錢啊!”
“你做什麼?”玄商君輕輕将人手拍下。
“這人家的東西,不準拿。”
“幹嘛嘛!”
“什麼人?!”
糟了……她一時激動,被發現了!“走!”
玄商君當即跟上。若是他二人在此被抓住的話,那的确是臉都要沒有了。
窗戶一開一關。沒想到,二人跳完窗,剛好就撞上了屋外巡邏的家丁。
“有賊人——保護夫人——”
“不是,賊人不是我們……”玄商君話音未落,就被夜昙牽起了手。
“快跑啊!”這個笨蛋,到底誰會聽他解釋啊!
七彎八拐,夜昙公主居然還有閑情逸緻帶着人先回了他倆臨時居住的窯洞。她抄起自家包袱,又偷摸鬼祟了好幾條巷弄,麻溜打開了地道門。
“快快快!”夜昙将人使勁按下去,摸索着蓋好門。
二人于一片漆黑中順着梯子往下爬。
“真是的要不是我們跑得快,恐怕就已經和那對奸夫□□,啊不,奸婦□□一般了。被抓住那可不得了哦,不是被浸豬籠就是被沉塘!啧啧,總歸也能當一對亡命鴛鴦了吧~可惜白做了幾日工……都沒領到錢呢,真是虧!怎麼了你,怎麼不走啊?”
“我……要回去。”
“為什麼?你也覺得虧了吧?那要不咱們回去拿那金佛吧?”夜昙公主還是舍不下入了自己眼的财寶。
“回去救她們。”這兩位女子罪不至死。
“……你瘋了,回去是火上澆油!”他們哪裡說得清?
眼見着攔不住人,夜昙有些怒。“你覺得你去說了就有真實了麼?”本來麼,就算神族也定義不了真實。
奈何玄商君并不聽她的。“公主,你先去外面等我。”
“欸……”夜昙隻得跟上。沒她可真不成啊!
等二人回去時,就看到兩個隻着中衣的身影跪在滑得能溜冰的台階上,看着就覺得冷。一家之主的手上還晃着一大白褲衩,也不知是誰的。
舞得就如舉着的白旗,迎風招展。夜昙趕緊拉着人躲在巷道拐角處,靜觀其變。
“說!這到底是誰的!”男主人高高舉起的手和他的聲音一般顫抖着。
紅燈打在石階上,跪地的兩女身上白衣映出了一條條鮮血一樣的紅。
“我霍家清白傳家,你們對得起這禦賜的貞節牌坊麼?”霍老爺胡子顫抖。
“這事,我不想驚動老太太,若是你們老實招了,還能留你們一個全屍。”
“禦賜?”聞言,夜昙指指自己,“哇——”她松了扒牆根的手,不幸再度腳滑。
“什麼人!”
“來人,把這倆個偷窺主子的奴才給我拿下!”
“等等,我們不是……”玄商君還想做最後的努力。
“老爺,這新來的傭人才是奸夫!”霍老爺身邊的大聰明适時開口:“那大褲衩子定然就是他的。”
“……”
“胡說什麼!我才是他未來娘子!”夜昙公主對自己的物件很是看重,絕不肯讓人占了便宜去。
“哪裡胡說了,若他不是奸夫,你們剛才為何逃跑,現在又為何要折回來看她們?”
“……”對視一眼,隻能打了。
“還拿下呢!”夜昙直接用美人刺的柄敲暈了一個。“看你們怎麼拿!”
玄商君有些糾結要不要出劍——這力度他還掌握不好。至于保護……某公主顯然打架打得比自己還熟練。
“和他們沒關系!”
“你們趕緊跑啊!”兩個意料之外的女聲響起。
聞言,夜昙手中美人刺一滞。
誰能想到,被綁得結結實實的虛鳳真凰這會兒居然也替他們倆個說起情來。
“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和别人沒有關系。”霍家少奶奶的聲音有些冷冽。
這深宅大院的紅光照得人心煩,夫君不在的很多個夜裡,她都是一人獨坐窗前,望着潔白的月光,仿佛隻有如此才能沖淡些她心中的火焰。
“夫人,夜深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你怎麼還沒休息?”
“奴婢見夫人房中的燈還亮着,想着您或許需要人陪。”
霍夫人沉默片刻,“你說,這過日子,究竟是為了什麼?”
“夫人,奴婢不懂大道理,但奴婢知道,活着總要有盼頭。就像花一樣,隻要根還在,就總有綻放的一天。”
“你年紀輕輕,倒是看得通透。”可盼頭,夫君不回來,沒有孩子,她的盼頭是什麼呢?
“夫人過獎了。花開花落,總會有新的開始。”
“……”年輕的夫人沉默片刻,便握住新來丫鬟的手,“以後,你把活計都交給其他丫頭,晚上,就常來陪我說話吧。”
“是。”恭敬地行完禮,小丫頭終是擡頭注視少夫人。
夫人可真好看呐,老爺居然舍得留她一人獨守空房。憑她再怎麼想,也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