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熱,人就容易躁。
崇文館裡學生的并不多,統共不過十來個,聞棠起初覺得自己坐在最後不太打眼,直到被文肅叫走才知道下面的人開小差有多明顯,後面又被監督着抄書寫字,現在倒是也能耐着性子聽進一些東西。
太子要學治國經世,他們就要在旁邊陪着。蕭聞棠想不通,自己才過了十七歲生辰,太子也就大他兩歲,怎麼就能聽懂這些學士在說什麼,還分析得頭頭是道。再看這滿屋子的人,似乎隻有自己和陸回年一臉迷茫。
他不喝花酒不逗蛐蛐兒不玩六博,怎的就被養成了草包呢。
低頭看看紙上的字,杜念都對他親自教導了,寫得也還是不成樣子。
蕭聞棠煩悶地拿筆在旁邊畫了隻豬頭,墨還未幹,被一雙幹淨好看的手抽走。
杜念瞥了眼就卷起來收進袖口,對上他不明所以的眼睛,示意他等會兒留下。
自己這回可是“因禍得福”了。自從他和杜念不再針鋒相對,事情就往另一個方向發展,講學時盯着他有沒有認真聽,逮着機會就要把他抓走背書習字,就連陸回年都察覺出不對勁,問他怎麼了。
蕭聞棠靈魂出竅般答:他在報答我。
冬逝春過,院子裡的花結了骨朵,又小又白的一團,湊近了能聞到淡淡清香。鋪滿石子的步道兩旁盡是柳蔭,聞棠随手捋下幾片葉子捏在手裡玩兒。
從文淵殿繞到後面,杜念處理公務的房間外站了幾個内侍,見他過來,面容秀麗的女官上前行禮,道:“殿下正在屋内向學士請教問題,郎君可要進去?”
門大敞着,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兩人的身影,也沒有什麼聲音傳出,聞棠想了想,說:“不用了,我在外面等吧。學士恐怕要罰我抄書呢,倒是和殿下多說一會兒才好。”
女官笑了笑,道:“郎君請自便。”
不遠處有幾個石凳将将籠在陰涼下,被正午的日頭熨過,觸手還是溫的。蕭聞棠随便找了個坐下。
沒一會兒,侍墨端着茶過來,見他納罕,解釋道:“是杜學士早前吩咐的,怕您無聊。”
難道吃個茶就不無聊了嗎,聞棠心道。手上倒是已經把盞送到唇邊,抿了一小口。
胡椒和鹽的辛鹹滾過舌尖,然後是茶的醇厚和回甘,特别的是,最後有一股淡雅馨香溢滿唇齒。
“這茶裡加了什麼調味?”他意外道。
侍墨“哦”了聲,指了指院子,“是茉莉骨朵兒,摘下來曬幹了摻着茶餅一起放進去,這也是杜公教的。”
聞棠點了點頭,咂咂舌尖,似在回味。
侍墨又端上碟點心,紅綠分半,各有兩個,一種碧玉般的剔透,雕酥綴金箔,另一種皮薄餡濃,上面點出個花形,露出裡面的紅豆沙。
“這是玉露團和透花糍,郎君慢用。”
聞堂低頭,點心旁邊一片細小的白色花瓣在茶湯裡悠悠打着轉兒。
“清新怡人,回味芬芳。杜公不單才學令人佩服,情志更是風雅。”太子聞着盞中淡淡香氣,笑道。
“殿下過譽了,閑情逸趣,不過打發時間用的。殿下胸懷寬廣,心系百姓,才是讓念自愧弗如。”他始終保持一種謙和的姿态。
杜公看上去一直是端方知禮的,太子心想,可溫良的表面下又藏了什麼呢。
他看了看早就備好的茶具,又想起方才外面傳來的聲音,打趣說:“聞棠從小就貪玩兒些,有勞杜公多費心神。”
“殿下言重了,他既是崇文館的學生,在下便有管教他的職責。他開竅确實有些晚,不過殿下放心,念自會盡心教導,不讓他拖了旁人的後腿。”
太子擺了擺手,笑着說:“二郎是我的血親,我盼他早日成才,并不是為了私心。今日隻有我和杜公二人,說句逾矩的話,宮中那些兄弟,說不好隻怕比仇人更恨些。但棠兒不同,我是拿他當親弟看待的。”
他看着杜念臉上的神情,好像聽完這話也沒有任何變化,仍是微笑颔首,隻道:“殿下赤誠之心,他若知曉,想必也會十分動容。”
太子歎了口氣,“東宮看上去朱牆玉瓦,但内裡是何等波詭雲谲,大家都知曉,他不便與我親近,我更不好對他多加照拂,所幸有杜公這樣的良師,我除了欣慰之外,竟還有些羨慕。”
“殿下這是折煞某了,前有閣老這樣的肱骨之臣,又是殿下的親外祖,後有楊祭酒這樣的國之棟梁,學究天人,哪兒輪得到杜某來教導殿下?”
“杜公太過自謙。所謂‘舉不失德,賞不失勞’,您能得父親的賞識,自是有雄才大略。”
他說了半天還沒繞到正題,杜念也不急,隻是笑着搖了搖頭,慢慢地品着茶。
“我聽聞……司成一職便是您向父親進言所設。”
杜念不動聲色。
太子連忙解釋道:“是父親告訴我的。他說您才思敏捷,又沉穩審慎,要我平時多學着一些。”
他表情很誠懇,沒有一點兒要藏私的樣子,“如今各州司成也都上任月餘,監督治學,選拔人才。但各州郡世家門閥盤踞已久,勢力錯綜複雜,想來辦事不易,雖然每年的鄉貢名額都已經移交給司成代辦,可未必能從根本解決問題,想要冒名借籍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從袖中拿出一本薄薄的錦冊推過來,“這些天,融集前人所成,又貿然出新,寫下了一些改革新制。不怕杜公嘲笑,隻願能得些指點。”
杜念沒有接,隻道:“這些話,殿下同聖人講過嗎?”
他搖搖頭,“融見識短淺,恐父親笑話,想請師傅先掌眼。”
李融隐秘間就換了稱呼,杜念不知有沒有聽出來,隻垂眸不語,翻開錦冊,凝神看了起來。
對面的人實在難以讓他看出喜惡,李融盯着這張眉清目朗的臉,半晌,才得到肯定。
杜念緩緩放下冊子,“殿下見解獨到,念以為,殿下實在不必如此小心翼翼,陛下是天子,也是慈父。隻要殿下是為社稷所思,為民生所謀,又何憂何懼。”
他低頭笑笑,很是端莊儒雅,“有師傅這句話,我便安心多了。”
蕭聞棠打了第三個哈欠的時候,太子終于從裡面出來了。杜念送他至門前,兩個人不知講了些什麼,一派言笑晏晏。
李融看到他,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
聞棠放下茶盞走過去,行禮道:“殿下。”
李融叫他不必多禮,溫言道:“我與杜公聊得投機,一不留神就讓你久等了。”
他忙推說不會,兩個人又拉扯一番,太子才先行離去。
聞棠回頭,見杜念在門口看着他,屋檐遮了些餘晖,日光西垂,過分泛黃,給人一種溫暖的錯覺。
“進來吧。”他說。
那張畫了豬的紙就大剌剌鋪在杜念的案幾上,聞棠有些不自在,問他,“找我什麼事啊?”
杜念在案前施然坐下,“連着這麼多日,也不見你有長進,可能真的不通此竅。”
“既然如此……”聞棠嗫嚅,“要不就算了……”
自己寫得醜,他看着心裡難受,何必要彼此折磨呢。
“既然如此,”杜念把那張紙拿起來端詳,“以後除了休沐日,你每天都來這裡寫上幾張字再回去。”
“啊?”
“還有,後面那些書。”杜念指指他身後。
聞棠順着看去,幾排簡樸的架子上堆滿了竹卷書冊,直直延伸,從一扇挂畫的座屏通向藏書閣内。
“從上至下,從右至左,每十五日讀一本,我會檢查,你需得對答如流。”
“啊?”
杜念欣賞夠了,把那張紙放到一旁,“如果答得令我滿意,你也可以問我一個問題。”
聞棠似乎有些猶豫,眼神毫不掩飾地就往他腰間瞥,他趁熱打鐵,“你上次不是還沒問完嗎,再說,就算你看不完,我也不會罰你,隻不過你沒機會提問了而已。”
杜念一定還是在找他茬吧,聞棠想,他應該收回早上的話,他們之間明明水火不容。
可是不知為何,有種強烈的未知感覺趨使他應下來。
也許是他迫切想求證杜念的身份,也許是某種和“宿敵”往來的叛逆感,也許隻是因為杜念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純良無害,循循善誘。
眼前的一切就像無底洞,和這些永遠看不完的書一樣。聞棠直覺杜念會帶給他在父兄的庇護下永遠也體會不到的隐秘和刺激。
他猶豫片刻,伸出右手道:“一言為定?”
杜念也伸出手,輕輕拍了一下,同他擊掌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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