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濟端坐在屋中,眸中燭火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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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府驿館。
李融到了後随口吩咐了幾句就回房歇息了,也不管他們暗中何等震驚,又是否給官府通風報信。
柳濟已然知曉,升州的州官縣令用不了多久也會盡數悉知。更别說此間種種傳回朝廷,雖無法預料聖人的态度,但肯定不會再縱着他們胡來。
身份瞞不住,也再不好做多餘的事。如此一來倒是更加悠閑,私學府學隻需随意查訪,最後再親頒聖旨一道便萬事大吉。
太子不着急,大家也跟着休養生息。
聞棠一覺睡到天光大作。
逐漸清醒時,屋子裡有窸窣輕響,聞棠睡在外間的矮榻上,揉着眼睛抻着脖子往屏風那頭瞧。
杜念已經收拾停當,清爽整潔,正低頭整理腰間環佩。
“你要出門嗎?”聞棠問。
他動作不停,淡淡道:“随處轉轉。”
說罷便欲邁步而出,從始至終也沒看聞棠一眼。
聞棠眼睛轉了轉,從榻上彈起來,朝他開門的背影喊:“等等我!我與你同去!”
他明顯頓了下,像是在思考。
聞棠已經拿出身幹淨的衣物套上,邊說:“我很快的!等一下下就好了!”
杜念轉過來,默默看着他,到底還是等了。
上元的熱鬧比起宣城有過之而無不及,兩岸迎碧水,石橋遊船錯落其中,有娘子蹲在青階上浣紗洗菜。
杜念目不斜視地走在前面,很是端方,身後跟着的小郎君背着手東瞧西看,還順手幫人家撩起拖在木盆外的衣布。
那婦人忙跟他道謝,嗓音柔柔膩膩,說得什麼聞棠卻一句也沒聽懂,隻好朝她笑笑。轉身一看,杜念清隽的背影已經在幾丈開外了。
“你走那麼快幹嘛!”聞棠追上去,歪過腦袋,聲音還有些不穩。
杜念不看他,也沒回答。
聞棠抿了抿唇,幹脆跳到他面前倒着走。
“你還在生我氣呀,我都看完兩冊書了,”他眨眨眼,真誠地看着杜念,打算就地背一段,“管子曰,身不善之患,毋患人莫己知……”
腳下不知掉了誰家的五色瓜,骨碌碌地滾過來,聞棠背身看不見,好險地憑感覺跳了過去。
來撿瓜的小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嘴裡嘀嘀咕咕,也聽不懂。
“好了。”杜念無奈地把他抓過來,兩人比肩而行。
日頭逐漸過午,食肆茶樓飄出陣陣煙火烘烤的油香,正好他們也該歇歇腳,順便打打牙祭。
小二很是熱情,雖不标準,但也會說些官話,喋喋不休地推薦菜色。怕說得不夠清楚,甚至有些手舞足蹈。
杜念要了鹹水鴨、牛肉胡餅并蟹黃湯包,又另加了道桂花芋頭羹和梅花糕。
甜鹹兼備又有海味山珍,他問聞棠有沒有再要的,那自是沒有了。
坐案臨窗,能聽到外面喧鬧繁華,隐隐有唱彈之聲。
聞棠側耳聽了聽,心念一動,想起那日賞月之事,小心又試探地問:“杜公于詩文樂理好像都很精通呢,令人豔羨。”
杜念這點弦外之音還是能聽懂的,轉過來對他說:“沒什麼可羨慕,若非正業,學來也沒用。”
聞棠還想說什麼,菜肴已經端了上來,杜念遞給他竹箸,道:“快吃。”
顯然是不欲再談。
芋頭甘糯軟滑,夾雜着桂花清淡的香氣。對面的人低着頭,慢條斯理地将食物往嘴裡送,聞棠看着他影翳的眼睫,倒是也沒再問。
用過午膳,太陽越來越大了。
聞棠把手搭在額上遮光,問走在前面的人:“咱們現在往哪兒去?什麼時候回驿館啊?”
“你要是累了,可以先回去。”
杜念背着手,依然氣定神閑的。
“沒有沒有,”聞棠兩步追上他,“随口問問而已。”
二人走出鬧市,身後喧嚣漸遠,倒是農田屋舍多了起來。更有樹蔭水塘,桑麻野竹。
聞棠欣喜地問:“咱們踏青去?”
都快秋天了,怎麼能叫踏青,杜念卻沒糾正他,隻“嗯”了聲。
旁邊有趕着牛車的年輕人路過,好奇地打量他們,都走過了還頻頻回頭,聞棠沖他笑了下,那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青澀一笑,驅車沒說話走遠。
杜念瞥了眼他,腳步卻放快了。
待又走了二三裡,杜念領着他從一節鋪了石子兒的土路拐進去,聞棠納罕。
“這是要去誰家嗎?”
杜念還是沒回答,他已經習慣了,隻跟着走,遠遠地又看見那輛牛車,停在籬牆外。旁邊的大門半阖着,守門的仆從看上去年紀很小,隻有一個,另一個可能是進去通傳了。
他們還未走近,他已經脆生生地開口:“客眼生的緊,是從何處而來?有何要事?”
方才驅車的年輕人一臉驚詫,看着他們。
杜念有禮道:“勞煩通傳府君,就說杜隽思來訪。”
聞棠從他身後探出腦袋,說:“還有我呢!”
“那你叫什麼?”仆從睜着圓圓的眼睛問,大概是看他長得與衆不同,新奇得連禮數都忘了。
“我叫蕭聞棠!”
“哦。”原來是個漢人的名字,他好像有點失望,隻說,“客請稍等,我去去就回。”
主人遲遲不來,聞棠跟那個年輕人大眼瞪小眼。
那人先不自在起來,垂首行了個禮,問:“兩位是文司成的友人嗎,以前竟從未見過。”
文司成……?聞棠挑眉。
此地是升州上元,那這戶人家豈不就是……
正想着,裡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吱呀一聲,門被人用力朝内拉開,露出張熟悉的面孔。
文肅穿着粗布衣裳,袖口褲腳都挽起,還沾了些泥沙水漬,一看就是忙中抽閑,些許焦急,與以往在京中的樣子十分不同。
“隽思!”
文肅興沖沖地迎上來,手擡着不知往哪兒放,最後落在杜念的肩上,用力拍了拍,欣喜溢于言表。
“小童來通傳,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你怎會來!”他朗聲問。
杜念的笑意直達眼底,打趣他:“文司成升了大官,怎麼反倒住起茅屋穿起草鞋來?你遲遲未出,我原以為是躲在屋裡吃茶聽戲呢?”
文肅哈哈大笑,“你若想聽,愚兄倒是可以号上兩嗓。”
聞棠适時站出來說:“文公,你沒看見這兒還有其他兩人嗎?”
文肅當真是心情甚佳,笑道:“蕭小郎君來看我,應當請上座,快快随我進來!”
說着,他指着那年輕人,介紹道:“這位是清溪書院的學生,也算是我的學生。”
那人有些手忙腳亂。
“不必見禮,我們隻是文公的友人罷了。”杜念說。
他撓了撓後腦,依舊腼腆,說:“既然文公今天有貴客,不如我改日再來拜訪。”
“無妨,我們并無要務。”杜念寬慰。
他還是萬般推辭,坐上牛車一溜煙兒跑了。
文肅領他們進屋,道:“随他去吧,估計也沒什麼要緊事。”
他剛上任時初巡各處書院,隻說課業種種若有疑問,皆可前來,他定傾囊而助,也算是個客套話。沒想到竟真有幾個學子時不時上門問學解惑。
“看來素閑兄很快就要桃李天下,趕超恩師了。”杜念聽他解釋,笑道。
文肅連忙擺手。
此處府邸雖近鄉野,但寬敞閑适。後面有個很大的院子,用籬笆圍起,花藤纏繞其上,池塘清澈,田地蒼翠。
文肅招呼他們在前廳坐下,又讓人洗了新鮮瓜果來。
聞棠四處打量,發現前後通達,沒有屋門,隻有些屏風盆景做飾,看上去開闊不少,襯得整個宅子都十分獨特。
“你們怎會來升州?可是京城出了什麼事?”
壓下喜悅,文肅給他們舀茶,問起了正事。
“聖人派太子殿下微服南下,訪查遊曆,順便頒一道旨意。”杜念說得簡潔,“聖人想在江南新修貢院,太子殿下親自來,是為顯重視。”
“原是如此。”文肅沒有即刻深問,而是止住話頭,又說了些别的,諸如杜雍光近來如何,以及長安各個故人的近況。
末了,他留二人用晚膳。
聞棠自是答應,杜念沒說話,也默默應了下來。
本以為他們用完飯就該回去,杜念卻又坐着吃了會兒茶,頗令人意外地說:“今日天色已晚,不知這兒可有我二人的容身之處?”
文肅爽快道:“哪怕我到田裡和黃鼠狼睡一處,也定然教你們住下。”
杜念笑了笑,吩咐人去驿館傳話。
“我與蕭郎君偶遇文司成,相談甚歡,今日便不回去了,若殿下有意,亦可明日直接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