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肅的娘子豪爽直率,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出來和他們玩耍。
杜念接過來抱了抱,她便開心地咿呀笑起來,聞棠将腦袋湊過去,她又滴溜着黑黑亮亮的眼睛看他。
娘子笑着打趣,“我們桑娘從小就喜歡看俊俏郎君呢。”
文肅捋着短須說:“若是隽思有個小郎君,倒是可以結結親家。”
“你都什麼年紀了,隽思可與你不同。”娘子白他一眼,“有這胡做夢的功夫,不如趕緊先把田裡泡壞的苗拔幹淨,雜草也去去。”
文肅這才“哎呦”一聲,想起“正事”。
後院的田裡一直都會種些應時農苗,文肅喜愛搗弄這些,他們今天吃的便是前兩日才采下的甜瓜和枇杷。
原本他下午姗姗來遲便是在院裡忙活,此番閑談許久,天色都已黑了許多。
杜念把小娘子還回去,起身道:“月色星光,不如我也體會體會素閑兄的農忙之趣?”
“你啊,”文肅指了指他,笑言,“來江南一趟,人也活泛起來了?”
“确實人傑地靈。”杜念不置可否,慢悠悠往後院走。
聞棠也想去,都站起來了又被娘子笑着拉下。
“小郎君湊什麼趣?”她有些調皮地說,“粗活讓他們糙男人做去,你這身綢衣,若是弄髒了破了,還要可心人給補哦。”
文肅樂呵呵的,說:“怎麼就是粗活,你做的便是細活喽?”
娘子說:“那你下次破了衣服,可不要讓我補,自己想辦法去。”
文肅哈哈笑着到後院去了。
“别理他們。”娘子抱着孩子拉過聞棠,讓人拿了個錦盒過來。打開,裡面全是些圖紙,繪着孔明鎖木偶之類的小玩意兒。
“我記得你以前便喜愛倒騰這些東西,這是我想做來給桑娘玩兒的,你幫我看看怎麼樣。”
聞棠有點窘迫地說:“難為娘子你還記得……”
她捂着嘴笑:“文郎經常提起的,你那時候讓他頭痛得不行。”
說到這兒聞棠倒是想起來了,他道:“還沒多謝文公呢,也不知道他哪裡找的木匠,我那點兒小玩意也肯做出來。”
娘子聞言,愣了一瞬,若有所思道:“……謝什麼。”
他沒聽出來異常,拿起那些圖樣端詳。
屋外院中。
文肅蹲在地上,拿着把小銅鏟淺淺抵了抵苗根,再左右晃晃,輕松鏟掉一顆。
杜念在他旁邊不遠的地方,耐心地把紛亂的雜草挑出來拔去。
文肅看他一眼,連除個草都這麼儒雅,笑道:“多謝你。”
“這有什麼可謝的。”杜念搖搖頭。
“倒不是謝這個。”文肅說。
杜念隻身前來,又故意留下,傳話給太子,直接越過了刺史那頭,想必是替他打算。
司成一職說來好聽,卻沒太大實權,且剛上任便要取走與試推薦的解額,又要将府學的監察職責也拿過來,可謂是來者不善,能得什麼好臉色。
文肅生性樂天,即使屢遭州郡長官的白眼也不放在心上,隻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他說:“其實你不必擔心,就算再看我不順眼他們也不敢真的如何,我倒樂得自在。”
杜念笑笑,“都隻能住‘茅屋’了,素閑兄倒挺自滿。”
文肅也笑了,氣氛安逸下來。
杜念說:“現已由你負責一應事由,太子殿下先來了解情形也合乎情理,待之後再去刺史府拜訪又能如何。”
他動作輕快,手腕有力,幹起活兒來和運筆般自如。
“聖人設司成一職,為示對天下人才的重視,太子微服前來又何嘗不是因此?我亦不隻是為私心而已。”
“嗯,你還是那麼有理。”文肅佯做贊歎。
二人相視一笑,又說起别的事來。
方才聞棠也在,不好言及太多,這會兒倒是清閑,杜念把這幾月京中發生的要事和此行路上太子的算計都簡單告知。
文肅感慨:“……太子城府頗深,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太想争名,又焉知不會為其所累?”
杜念也搖了搖頭。
月上中天,繁星漫布。
兩個人忙活完,回屋子裡淨手。
文娘子坐在燭光下做針線,聞棠閉目躺在用來休憩的竹榻上,呼吸很是平穩。
“睡着了”,她在嘴邊豎起根手指,用口型對他們說。
文肅悄悄拉着她出來,小聲問:“桑娘呢?”
“已經讓抱回去休息了,”娘子說,“我知你與隽思肯定有話要說,便想了些法子,想轉移他的注意。”
“辛苦你了。”文肅挽着她的手道。
“這有什麼,”她笑起來,又有些惆怅,“隻是依我看,這蕭郎君也沒那麼傻……”
文娘子一直在旁邊做針線,聞棠幫她看完圖樣,就坐在那兒百無聊賴地看着她做活兒,雖然頻頻向外張望,卻沒有真追出去。
“對了。”她想起件事,與文肅耳語數句。
文肅心中一緊,擡頭,正好看見杜念接過侍女手上的薄毯,輕輕抖開,蓋在聞棠身上。
夫妻二人面面相顧,彼此眼中都有些複雜。
杜念走出來,輕聲道:“夜裡涼風驟起,等收拾停當了還是讓人叫醒他,到房中睡去。”
文肅點點頭,卻說:“隽思,你同我來,我有幾句話要講。”
杜念愣了愣,跟着他往庭中廊道而去。
月下樹影輕晃。
“你突然到訪,我很是意外,看到你帶着他,就更意外了。”
杜念靜默片刻,才說:“他太纏人,我甩不脫。”
他搖搖頭,停下腳步,看着杜念的眼睛。
“我一直都不曾問過,你心裡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大概知道杜念的那些隐晦過往,但對方鮮少提起,他更不會追問。這些年來,眼前的青年總是沉默寡言,思慮深遠的,他有自己要做的事,任誰也不能阻止,可文肅隐隐覺得,他變得有些不太一樣了。
“早在京城時,我就提醒過你。”文肅想,那個少年和弘文館的其他孩子都不太相同,是相當獨一份的。
有的人太純淨太熱烈,讓人不知該如何面對,與其難以自控,不如趁早遠離。
杜念臉上少見地茫然,聲音散落在夜風裡。
“我也不知……”
他原本想,阿妙隻是個身份特殊的,讓他難以忘懷的小娘子。
如果再次相遇,他或許會樂于做一個默默陪伴的友人,若她有心悅之人,他自然祝福,屆時對蕭家動手,她已嫁做他人婦,便不會牽連其中。
若是沒有,杜念亦可想辦法保下她,女子少涉朝政,這事做起來也不難。到那時就算她恨他怨他,大不了杜念把命再賠給她就是了,反正大仇得報,這人世也沒什麼可再貪戀。
可偏偏事情以一種最出乎預料的方式發展下去,連杜念都不知所措。
他的語氣裡有種罕見的落寞,文肅看着他,道:“我問你這話,并不是想要深究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