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事,左不過選擇二字,怎麼選是自己的事,與别人無關。”文肅輕歎,“隻有一點,便是無愧于心。”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杜念也過來坐。
“愚兄說的多了,但我能看出來,有時候你把自己壓得太緊,其實随心所欲一些也未嘗不可。”
文肅爽朗地笑了笑,“你看我這座園子,縱是有人嘲笑,但我管他如何呢!我喜歡不就很好?”
“素閑兄總是這般灑脫。”杜念也笑。
文肅轉了個向,手枕在腦後,擡頭看着滿天亮亮的星子,喃喃道:“别人勸你又有什麼用呢……”
然後他突然轉回來,手搭在桌上,饒有興緻地問:“如何?蕭家的小子是不是有趣得緊?他可與你說了什麼蕭府秘辛沒有?”
杜念垂首莞爾,搖了搖頭。
文肅看他神情,便已知曉幾分,心下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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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太子等人果然到訪。
車馬人聲,一瞬就把文肅的院子擠滿了。
聞棠跟着出去迎他們,發現曳落赫也被帶過來了。
裴翌牽着缰繩道:“我們取馬時它一直躁得很,倒沒發現什麼異常,想是覺得悶了,便把它也帶出來遛遛。”
自從他們走水路就沒再怎麼騎過馬,曳落赫生性好動,估計已經憋壞了。聞棠捋了捋它的鬃毛它便興奮地打了個響鼻。
文府家仆雖不多,但整齊有素地将衆人引進,又去煮茶端食。
“難怪隽思不想回來,素閑兄這兒當真是世外桃源。”鄧學士贊道。
“可别取笑我了。”文肅雖這樣說,面上卻能看出自豪愉悅。
楊祭酒站在廳外的石階上,遙遙看着後院的池塘美田,輕聲道:“從前未取功名時,便似這般邊耕邊讀,夜以繼日……‘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楊公才博德韶,學生這兒不過都是些花架子罷了,倒有些新摘的瓜果,若諸位看得上,可以嘗嘗鮮。”文肅請他上座。
内侍三步一候五步一立,衛軍也都守在外面,文府瞬間被圍了個嚴實。李融不再低調,反倒擺出恨不得人人都往這兒瞧的陣勢。
大家寒暄了幾句,他便作勢問起文肅各項庶務,對方也答得溫和得體,氣氛融洽。
這幾月來司成上任,各地勢力微微變更,卻也翻不出什麼大浪。天子聖命在上,文肅又謹慎,除了偶爾碰壁,各項學務均能順利推行。
李融也不是要問出什麼花來,做做樣子而已,聊完公務便談談閑趣,午膳也一并簡單用了。
到了下午就更加松泛,楊祭酒對那方苗田頗感興趣,也不管年事已高,硬是下去幫着文肅務了務農事。其他學士也躍躍欲試,就連太子都揮了揮鋤頭。
衆人乘興,幾欲忘歸。
但此處府宅到底太小,若要夜宿就不太現實,大家商量幾番,最終決定用過晚膳就回驿館。
裴翌和陸回年帶着幾個小厮在前院摘枇杷,文娘子坐在旁邊幫他們挑揀,都玩得不亦樂乎。連裴翌這樣規矩的郎君都上了樹。
卻是不見聞棠。
杜念問起,陸回年站在矮梯上沖他喊:“他啊,兌現賭約去了。”
裴翌解釋:“他帶着曳落赫和殿下的馬往河邊去了。可是要回去?我去尋他。”
說着便作勢要跳下來。
“不急,”杜念道,“先在這兒用過晚膳。”
說罷,他頓了下,又道:“你們小心些,我去尋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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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肅告訴他,沿着小道一路往西走便有條河,岸邊有整片的菖蒲和蘆葦。
桑樹成蔭,已過了果期,紅紅紫紫零散地挂墜着。落下來的更多,大半爛在了泥壤中,散出的果香味微微發酸。
兩個矮矮的身影掩在樹叢下面,不知是誰家的孩童出來玩耍。一個蹲在地上,解結在一起的風筝線,另一個看上去更稚嫩些,拽着窄窄的袖子給他扇風。
“……好麻煩呀,要不咱們玩兒别的吧。”
“你能不能有點兒耐心,馬上就好了。”
“耐心是什麼啊……我隻吃過豬心,我做害怕的夢我阿娘才煮給我吃的,不太好吃,味道怪怪的。”
“……”
“哎呀,好了沒有啊!”
杜念路過他們,窸窸窣窣的說話聲若隐若現,像兩隻小耗子。
他往西走,正好迎着日光,雖不毒辣,卻是刺眼,他不得不擡起手擋了擋。
遠處的竹笛聲悠悠蕩蕩,聲韻一疊疊沖上去,又卡住停了下來,然後周而往複,似乎忘了後面怎麼吹。音色原始而簡陋,倒不算難聽,多了幾分純粹的野趣。
繼續往前走,掩映的樹叢就稀疏起來,露出小片的蘆花,日落前的太陽映上去,原本白茫茫的穗子泛出淺金。
河水淙淙,波光粼粼,餘晖落上去,像落了千百隻翩跹的金翅蝶。
岸邊兩匹高大的駿馬一遠一近,一匹毛色如火焰,另一匹通體雪白。
聞棠腳邊放着個小木桶,水裡插着馬刷的長柄,細長的竹刮子被丢進去,浮起來。
他的外衫早就解下了,挂在一旁的樹枝上,中衣的袖子挽到上臂,衣擺上濺了些水,痕迹未幹。短靴也脫了放在樹旁,他赤着腳踩在草地上,褲管卷起。
細長的手指順着曳落赫的鬃毛往下捋,它乖乖地一動不動,任由聞棠給它擦水。
小馬似乎很享受沐浴,聞棠從耳朵上面擦到眼睛下方,它都沒有動過。
聞棠笑笑,用鼻子貼了下它長長的面中,然後拍拍它的脖子,“好啦!”
他蹲下身,把桶裡的水倒幹淨,工具都放進去收好,去取自己的衣履。
正要披上時,有人出聲阻止,音色一貫的淡漠。
“先别穿,把身上晾幹。”
聞棠轉頭,看見他撥開一節探出的綠枝,走了過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叫我?”
聞棠看着他,眼底稍顯驚訝。
杜念看向他沾濕的領口,還有肩膀透出肌膚的一大片水痕。
“天色不早,該回去用飯了。”
“哦……”聞棠應了聲,坐下拍拍腳底,蹬上鞋襪,再把衣服搭在肘間。
他回去提起木桶,牽過曳落赫,杜念自覺地解下另一匹馬的缰繩,握在手裡。
晚霞層層暈出,晖光掃在聞棠腦後的頭發上,襯出和曳落赫同樣的顔色。
兩人二馬并排而行,玩耍的孩童和吹笛人約莫已經回家吃飯去了,路上靜悄悄。
杜念看着聞棠被照得幾近透明的眼睫和淺淺的眸色,對方莫名地轉過頭來,問:“怎麼啦。”
文肅家的圍牆映入眼簾,守衛站久了,看起來散漫不少。
“穿上吧。”
他丢下幾個字,也不等聞棠動作,徑直而去了。
這人,又神出鬼沒的!
聞棠套上袖子,急匆匆地朝着背影喊:“等等我呀!”
杜念沒停,腳步卻顯然慢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