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念笑着應下了,讓隋泠送送他們,稱自己桃符還沒寫完。
杜行宜神氣起來,扶着父親走了,留給他一個耀武揚威的白眼。
他心中好笑,看着身影逐漸遠去,院中又恢複了往日的寂靜。
隋泠回來時他還站在窗邊發呆,她頓了頓,提醒道:“你也不多披件衣服。”
他沒答,擡手直接将木窗關嚴實了。
雙層的食盒揭開,飯菜色香俱佳,隋泠把它們擺上食案,邊說:“我看着選了幾道,剩下的讓他們拿去分了。”
杜念點點頭,走過來瞥了眼,問:“你的呢?”
她難得支吾了一下,杜念笑說:“好了,你若有約就去吧,不用陪我。”
除夕夜,長安城不設宵禁,隻衛軍照常巡守,百姓們皆可出門遊玩。像平康坊這種勾欄酒肆也準許伶人們在坊中走動。隋泠有舊識的師姊妹相邀,每年都是天不黑就出去了。
隋泠有些猶豫,留在這兒陪他用完了膳才出府。
杜念走到案前,兩枚寫着神荼郁壘的桃符已經差不多晾幹了,他收起來,放在一旁,又鋪了張米白的生宣,提起筆。
寫了沒兩個字,外面“噼噼啪啪”的響動擾得筆鋒微抖。
竹節被扔進火堆中,一截截燃爆出聲。院子裡家仆們也熱鬧起來,嘈嚷不止。
他走了會兒神,筆尖上的墨慢慢幹涸。
也罷,杜念起身,取出一件深色的大氅,想了想,又打開手邊錦盒,把許久未戴的青玉佩拿出來,系在腰間。
他出了門,夜色未濃,坊裡剛火熱起來,一個小厮追出院子要跟着他,說是府君囑托過的,杜念笑着擺擺手,讓他自己玩去。
家家戶戶燃起庭燎,沖天火光把大街照得很亮。
人頭攢動,左右小販吆喝,郎君娘子們挑着面具花燈,相伴而行。杜念沒想好要去哪兒,幹脆就随着人流走。
手背突然沾上什麼東西,有點黏,杜念低頭,對上陌生小童無辜的大眼。
他也仰起腦袋看着杜念,兩根短圓的手指上留有粉果外挂的蜜糖,并攏再分開時還能扯出糖絲。
然後他把手指塞進嘴裡,認真地嘬住。
一個布衣青年伸手将他抱起,興奮道:“前面好熱鬧是不是?走,咱們看驅傩去!”
“阿耶……”他口齒不清地叫,一隻手捏緊了裝粉果的油紙包。
他們往前去了。杜念擡起手背,亮晶晶地糊了一片,不知是口水還是蜜。
後面人被擠得碰上他肩頭,“诶你走不走啊,不走讓我先過去……”
杜念沒說話,腳下擁擠,那人看他臉色,聲音小了許多,“我可沒有說你啊……現在估計沒法往回走了,人都朝着那邊去呢。”
敲鑼打鼓的聲音遠遠傳來,杜念确實沒法不動,隻好順着人群繼續走。身量矮的孩子被大人舉起來坐在肩上,最前面的走着走着就停了,嬉鬧的歡聲陡然一高,接着鼓樂重新響起,哇呀呀的傩戲唱聲洪亮。
兩個戴着老翁老婆子面具的人打頭,手裡舉着火把,後面跟了判官無常等地府神,拖壓着青面獠牙的魍魉。再後面則是十二古獸,面具皆是木雕彩繪,扮演着消災滅疫的驅邪神。
人群中突然冒出小孩子“哇”的哭聲,想是從未見過此等場面,被可怖的面具吓着了。幾隻獸面手忙腳亂地圍到旁邊去哄那小兒,為他祛晦祈福,一陣喧鬧後又繼續追上傩隊,邊表演邊往其他地方去了。
這時衆人自行分往兩端,一撥看着隊伍遠去就不再追了,打算回家。另一撥沒看夠熱鬧,仍緊緊地跟着走。
杜念站在原地,像是在猶豫,可神色是清明的。他看着迎面過來的青年,那人拍着懷中孩子的後背,嘴裡念到不怕不怕,那是獸神在保佑我們阿郎呢。
小童臉上的淚痕髒髒的,不知是被火熏了還是怎麼,身體也哭得一抽一抽,顯然還沒從驚吓中回神。他小小的額頭貼緊父親胸口,手裡倒是還記得捏住那袋粉果。
他們與杜念擦身而過,青年溫柔的低哄自身後漸行漸遠。
杜念的眼神有些空洞,緩緩伸手摸向腰間的玉佩。
大氅厚實的布料下隻餘腰帶纏繞。
他又左右摸索了下,猛地低頭看去,腰側空空,沒有任何墜飾。
街巷的火光似乎一下子暗了,地面變成漆黑模糊的一團。
玉佩不見了……
杜念猛地在身上翻找起來,又蹲下身在地上摸索。
“诶,怎麼又是……”剛才撞到杜念的年輕人止住話頭,狐疑地看着這位郎君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低着頭四處找尋,仿佛丢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路上的人越來越少,他看着這奇怪的舉措和失了魂的樣子,莫名悚然,快步繞過杜念離去了。
粉果攤子,沒有……
燈樹下面,沒有……
杜念回身看去,長路空蕩蕩,隻有被人遺棄的花燈彩果,轉過來,亦是如此。
他不知不覺已經走回了杜府門前,門口沒人守着,家仆們估計還在玩鬧。他又重新沿着那條路走出坊外,一遍遍地找。
他得把玉佩尋回來,這是阿爺給他的,怎麼能弄丢呢。
杜念又開始懊悔,覺得今夜實在不該出門。
不知道第幾次路過時,收攤的小販實在看不下去,提醒道:“郎君!這麼晚了,丢了東西也不是這麼個尋法啊,再者今晚遊人衆多,一時不慎被賊順走了也未可知,你又怎能尋回?”
他置若罔聞,直直走到看傩戲時站着的地方,忽地停下來了。
杜念雙目茫然地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又像察覺到什麼般,木偶似的,慢慢轉身。
一張明黃色的獅面乍現眼前,兩顆圓白的眼珠凸起,中間摳了洞。眼角繪出的線直直沒入淩亂的青須鬓角,再扯出一對招風大耳。
“祖明獸”沖他攤開手,兩條青玉比目魚在掌心相對而卧。
杜念雕像一般滞在原地。
“祖明獸”歪了歪腦袋,凸着的木眼珠湊近打量他,撓了撓後腦,仿佛才想起來般退回去,伸手解下面具。
誇張的面具被聞棠夾到胳膊下,另一隻手握着玉佩在杜念面前晃了晃。
月白色的流蘇甩來甩去。
“吓到啦?”聞棠輕聲問。
杜念這才擡手,冰涼的指尖越靠越近,在他帶着體溫的顴骨旁輕觸了下。
蕭聞棠笑起來,視線從他的掌心移到他臉上,琥珀色的眼睛很漂亮。
他回了神,看到聞棠身上單薄的外衫,低頭就要解下自己的大氅給他。
聞棠還捏着玉佩,用拇指扣住它,然後按住袖口露出裡面一層毛毛的貂絨,阻止道:“我底下穿得很厚,一點兒也不冷的。”
“倒是你,”他虛虛攏了攏杜念的指尖,“手很涼……”
杜念停下動作,有點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樣子。
“喏,你的玉佩,快收好。”
他終于如夢初醒,接過來重新把青玉系得很牢,低聲道:“你從哪兒找到的。”
“就在前面呀,”聞棠指了指,“我從那兒一路過來,看你轉來轉去的。”
杜念怔了怔,整理衣擺間,神色又恢複如常,問他,“怎麼在這裡,不用進宮嗎?”
“宮宴很沒意思的,我尋了個借口溜出來啦。”聞棠捧起那枚面具,用手抓理着獸面下方的一圈鬃毛。
宮裡會安排人到城中領戲鬧燈,隻是并非每年都有,這個杜念是知曉的。
他靜靜地看着聞棠,問:“傩戲都演完了……?”
“早演完啦,别人都回家守歲了。”
聞棠答完,擡起頭默默地跟他對視。
地上兩人的影子靠得極近,仿若依偎。過了半天,杜念開口,語氣平淡:“你呢,我送你回去?”
“我得回阿翁那兒,在崇仁坊,離這兒很遠的。”聞棠轉了轉面具。
杜念已經動身,道:“無妨,走吧。”
他向來話少,聞棠也難得地沒怎麼開口,一路上隻顧擺弄手裡的面具。
等走到曲口的岔道上,聞棠停下腳步。他伸出一隻手,在懷裡摸啊摸,沒多久,杜念被塞了個小巧的錦囊。
“這是姨母今天給我的,轉贈你。”
聞棠小跑出去,回身沖他擺擺手,“我先回去了!”
杜念看着手心的錦囊,慢慢地解開它。
裡面掉出幾枚金錠子,打成了瑞獸的模樣,須角俱全,十分精緻,應當是給小孩子壓驚、去邪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