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官呢,可還有候着的?速速去尋!”聞棠焦急喊道。
謝究蹬直了腿挺着身子,急促地喘,随即翻着眼白厥了過去。
下人隻尋到謝府随行的大夫,其匆忙查探了下,委婉道:“翁君方才蘇醒,心脈神智本就脆弱,此番恐怕……不好恢複了。”
謝究複作故态地昏迷起來,呼吸漸顯微弱。
聞棠守在榻前,怔怔地抱着虎皮,頹然站了許久。
外面的天色已經漆黑,蕭穆大步流星地帶着人走進來。
聞棠見他靠近,挪了挪有些麻木的雙腿,斟酌着想開口解釋。
“阿爺……”
蕭穆隻打量了他下,撇過眼打斷道:“你先下去。”
他一口氣梗在喉間,不敢吐出來,隻能生生咽下,提起大步沖了出去。
蕭尋楓在旁邊朝三娘使了使眼色,蕭問梨也跟着出去。
聞棠邁着又酸又麻的雙腳往殿外走,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那種從記事起便偶爾出現的迷茫感又湧了上來。
肘上一暖,蕭問梨攔住他,道:“阿兄你要去哪裡?這是内宮,不好随便亂跑的。”
聞棠看着她的臉,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卻乖乖地邁回了腿。
蕭問梨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忽然一笑,拉着他往外跑。
朱牆筆直,一道一道,圍出來的路卻是彎彎繞繞的。
蕭問梨卻好像認得很清,帶着他跑進一處廢棄的宮殿,又邀他爬上顆枯樹。
看他滿臉驚訝的傻樣,蕭問梨笑出聲,解釋道:“小時候元樂經常帶着我來這裡,坐在樹上看書吃蜜餞,樹蔭最濃時,連宮女内侍都找不到我們藏在哪兒。”
聞棠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樹幹,擡起頭瞧了瞧。
明月高懸。
底下燭火通明,好像能将一切陰暗吞噬,就連人的生老病死,也尋常如葉落凋零,悄無聲息。
蕭問梨同他一齊看着這偌大的皇城,低聲道:“今天來傳話的小厮告訴我,舅舅帶着人進了匪寨後,就失去了音訊,如今已有月餘。”
聞棠愣了下,直起身子,看着她。
吐蕃使者求親是前幾日筵席上的事,李元樂受了驚,皇後恰好托詞,說娘子從小容易沾惹不幹淨的東西,正準備去寺中修養數年,求佛光庇佑,不便再想姻緣紅鸾。
此事他們都知曉,因而蕭問梨那時說起,他才略覺奇怪。
“想來阿翁和舅舅父子連心,才會這般激動。”她認真地說,“二哥,這些都和你沒有關系,你已經做得夠好。”
聞棠低下頭,覺着自己大概真的很傻,連小梨也比他聰明,很輕易就看出來他在想什麼。
“所謂命理之說,大多當不得真,無論他是僧人道子,若人命能被輕易算中,何需祈福還願,又修的什麼廟,收的什麼香火?”
蕭問梨不知其二,安慰道:“阿兄,不必多想。若說災星,恐怕我比阿兄更适合,若不是我,阿娘也不會沒了,害得我們連她長什麼樣子都記不清。”
她依舊是那副沉靜的樣子,但是聞棠知道,小妹偶爾也會同自己那般茫然,有些話,坦然說出時,心裡恐怕早已想了無數遍。
“這哪有什麼關聯,胡說八道。”聞棠皺眉。
“所以呀,道理相同,阿兄寬慰我,自己又為何要愧疚呢?”蕭問梨說。
聞棠抿了抿唇,并沒有告訴她自己那天偷聽到的話。
她卻宛若洞心,“阿爺這些天煩心事太多,再說二哥你平時還要别人伺候,端個水擦個身也不利索,阿翁這樣要緊,他怕我們再添亂子。”
聞棠搓了搓胳膊,輕聲應着:“也許是吧……”
五九的天,白日裡太陽照着要出薄汗,夜裡的風卻冰冷透骨。腰間的匕首斜斜挂着,聞棠的指尖覆上去,猶如捂着塊冰。
舅舅真的失蹤了麼。
他神不守舍。
這幾天接連的意外,是他以前從未遇到過的。他甚至開始想,如果自己的年歲更長些,腦袋更聰明一點,手中權力也像父兄那樣重,是不是就能做得更好。
是不是可以讓名醫寸步不離地照看阿翁,可以親自去益州尋回舅舅……
可惜當下,他什麼忙都幫不上。
聞棠從樹上下來,擡頭看着蕭問梨道:“咱們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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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時候,殿外整整齊齊地圍着内侍和翊衛。
殿門外,鳳儀女官恭敬地朝他們行禮,聞棠回禮,問她皇後殿下是否在裡面守着。
女官颔首,他便不再進去,隻讓三娘去拜見,自己回偏殿取了件厚衣,到外面的廊道下候着。
過了會兒,蕭尋楓穿着大氅來了,同他說阿爺去信聯系了益州的親信,現在又出宮拜見已經告老家中的神醫聖手,讓他不要太擔心。
聞棠點點頭。
内殿裡昏黃的燭火倒映出端莊窈窕的身影,頭上的步搖墜飾來回顫動,像抖着翅的飛蛾,框在盈滿暖光的窗棂中。
蕭尋楓難得地垂着頭走神,聞棠也沒有說話。
明明聚了這麼多人,四下裡卻安靜得出奇。
占風铎的聲音更顯清脆,讓聞棠想起幼時在謝府的暖閣裡,他與小妹一起敲着架精緻小巧的編鐘。
丁泠,丁泠——
外祖母在一旁看着,笑着說,輕些,慢些,莫要弄壞了。謝究卻道無妨,說二娘從宮裡送來了好幾副呢。
鈴音消散,殿内燭影猛然跳動,緊接着傳來磕碰嘈雜的聲音。
一聲尖銳而悲恸的哭号長長落下。
裡面的人喊着,阿爺,不要丢下二娘。
殿門推開,聞棠慌亂地跑進去,下人全都拜伏在地,烏壓壓的一片。
皇後朱綠相間的衣擺散落地上。
她曾穿着這身繁複華貴的袆衣受冊、祭祀、禮見使者。
也在今日穿着它送别了自己的父親。
興訓十八年春,國公謝究薨。年七十一,谥曰忠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