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棠笑了,以茶代酒向掌櫃敬去,道:“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那人将茶水飲盡,直截了當。
“萬複來。”
蕭問梨已經選完了書,卻不見兄長歸來,幹脆又挑出冊志怪傳奇,就地讀起。
小厮在三步外恭敬地候着。
她頭上的幂離及腰,面前的輕紗揭起,搭在檐邊,向後堆疊,衣袖上的梨花随着翻書的動作輕晃。
不遠處一道目光注視已久,卻不敢貿然上前。
粗糙的手垂在身側,掌心摩挲了下身上細膩的綢料,而後那少年擡起手,不甚自在地将後領往上扯了扯,想掩住那條猙獰如蛇的疤。
他的面容不再被青青紫紫的傷痕所掩蓋,身上破舊的衣服也早就換下,可那種痛和狼狽卻像滲進了骨子裡,突如其來地令他自慚形穢。
他又理了理衣袍上不存在的褶,終于鼓起勇氣上前。
“娘子……”
蕭問梨輕捏着書頁的手頓住,轉過身來。
琥珀色的眼,褪去那日朦朦煙雨下的柔情,顯得沉穩又鎮靜。
她疑惑地偏了偏頭,小厮警惕地上來擋在她身前。
那少年窘迫地往後退了幾步,擡起眼,帶着希冀地問:“娘子可還記得我?”
蕭問梨蹙眉,搖了下頭。
他有些着急,語無倫次道:“遊春會,紫雲樓前,是你救了我,我叫馮順……”
“三娘。”
另一道清亮的音色蓋過他的話尾。
聞棠跑過來,皺眉問:“這位是?”
“這位郎君應是認錯人了。”
蕭問梨将手中書冊放回,朝兄長道:“二哥,走吧,我都挑好了。”
聞棠道好,看了眼把頭埋得很低的人,猶疑地收回目光,與蕭問梨并肩離去。
結了賬,聞棠肚子餓了,二人便去酌酒食鲙。
卻說蕭穆今日回府甚早,沒一會兒蕭尋楓也回來了,家仆察覺到什麼,不敢怠慢,靜靜守在書房外。
屋内,蕭尋楓将所知之事一一回禀:“韋七确是不學無術,性子也差,那個馮順也确是他的小厮,但他一口咬定,說他沒打死那個老仆……”
蕭穆追問:“是沒有打還是沒打死。”
“打了。”
蕭穆深深吐出口濁氣。
日前省試放榜,禮部需将記了舉子籍貫的制關狀移交吏部,待吏部關試後,才能給新科進士授職。
在這節骨眼上,卻有舉子狀告同為進士的韋七郎,稱其言行無狀,曾讓自己冒名替考,還當街打死家仆,是失德之人。
此舉子名為顧信,據說原本是韋家家仆,名叫馮順的,不知怎麼走了運,被宣歙的顧氏認祖歸宗,收為旁支子弟,又經铨選成了鄉貢,來京赴試。
韋七郎暫被收押,蕭穆因與韋氏沾親帶故,不便再參與關試,以防徇私,也省得落人口舌。
“我去探問時,韋七說那個家仆早就出逃,他尋不到人,再有音信時,已是顧家的人來贖籍。咱們與江南那些世家基本沒有往來,我怎麼也想不通,為何大費幹戈讓一個賤奴參試,難道就看中他的才學?”蕭尋楓不解。
“江南……宣歙……”蕭穆想起聞棠那些颠三倒四的家書,嗤笑一聲,“太子留下的爛攤子,可算是砸到我們頭上了。”
“還有一件事,”蕭尋楓斟酌道,“韋七說,那個馮順失蹤之前,好像在杜雍光那兒受過些接濟。”
“我竟差點忘了……”
蕭穆雙目微眯,沉聲道:“江南倒是人傑地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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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試在即,蕭穆卻很是清閑,反倒蕭尋楓這幾天跑來跑去不見人影。
聞棠不知原委,還是聽到旁人議論,才明白是韋家出了事。
聞棠雖與他們并不親近,但論起親緣,韋氏到底是蕭穆的母族,個中關聯千絲萬縷,想來蕭尋楓就是在為這事奔走。
他自己這兩天也是焦頭爛額,聖人命太子籌備曲江杏園宴,所有中榜的舉子皆要參加。
關試更多是走個程式,而授發春關後,就是曲江宴,再見故人,卻覺面目全非。
時值仲夏,曲江畔濃翠成蔭,江風含着潮意,拂在面上,有種藕斷絲連的黏膩。
隔岸望去,全是支起的帷帳,其中不乏想一睹新科進士風采的,更有甚者,偏要從中擇出個良婿來。
而宴上最備受矚目的一環,無非是遊園折花。
今歲的省試特殊,不僅文武同舉,還各分兩榜,兩相暗自較勁,最後選出的探花使,一個是世家之子裴翌,另一個則是布衣出身。
武舉本沒這習俗,偏偏衆人起哄,陛下也來了興緻,欽點陸回年和另一魁首同去探花。
其餘人皆可參與,若先于二使折花帶回,不僅面上有光,還能得聖人親賜酒食。
芙蓉園中绯色深淺連綿,蜂蝶振顫遊走在枝頭葉尖,又被快馬掠起的風驚走。
裴翌等人早就出發,聞棠在地上摸摸撿撿,然後才不緊不慢地上馬。
一群人争先恐後地追着,前面那少年漏出一截後頸,上面有道很深很長的疤。聞棠同他擦身而過,惹來他幽深的一眼。
聞棠莫名,聽到别人喊他,“顧信快來!”
他便留下冷漠的餘光,不再看聞棠。
但此人似乎騎術不精,很快被甩在後面,聞棠也沒放在心上,專注找尋陸回年的身影。
從馬背翻上翻下太費時間,陸回年隻是放慢了速度,彎腰湊近木芙蓉叢,裴翌跟在他後面,忽聽得身後一聲哀叫。
原是有人不慎被樹枝勾住了頭上的幅巾。
衆人哄笑。
裴翌借機趕上,陸回年回過神,急忙伸手去摘,不知從哪裡飛出一粒石子,啪地一聲擊在花頭。
落英簌簌。
陸回年轉頭,聞棠手上拿着彈弓,定定地看着他。
裴翌也收回動作,目光在他二人之間逡巡。
聞棠勾起嘴角,眼睛卻無半分笑意,抱臂道:“阿翌,快摘呀,别讓人搶了先機。”
裴翌沒有動,另外二位探花使更是一頭霧水,不敢向前。
陸回年臉色難看,不欲理會他,打馬向前,另擇一叢芙蓉。
聞棠不依不饒,也跟上去,石子快一步打在他選中的豔色之上。
武探花不解地看着這場大戲,然後試探着從旁折下一枝,發現無人在意他,于是匆匆趕往下一處。
衆人反應過來,紛紛四散,也有幾個躲在暗處偷偷地看。
裴翌默在原地。
任他自诩滿腹經綸,此時也難說出半句寬慰勸解的話。
陸回年僵直着腰背,問對面的人:“你究竟想怎樣。”
聞棠想過惡語相向,想過像戲文裡寫的那般抽出橫刀快意地同他角逐一場,再割下袍角潇灑離去。
可此時此刻隻餘平淡又狼狽的告别,他道,我不想怎樣,這是你欠我的,從今往後,你怎麼樣,都再和我沒有關系。
說罷策馬疾馳而去。
他回到宴上獨自坐下,沒有理會旁人探究的目光和細碎的議論,将淺金色的酒液斟了滿杯。
兩位探花使先行回來,接着是幾個采了花的進士,陸回年和裴翌姗姗來遲。
筵席開始,酒過三巡,氣氛逐漸熱絡,周圍的人推杯換盞。聞棠對那些熱鬧充耳不聞,跟自己碰杯,不知不覺,也飲下不少。
腦袋有些昏沉,他站起身來,準備借機溜走,腳步卻有瞬間的遲滞。
他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發覺每個都很陌生,又慢慢坐了回去。
過了會兒,有個面生的小厮過來問他,郎君可是要尋車馬,他點點頭,由那人領着離開。
杜念站在遠處的石階上,遙遙看着。
身後腳步聲漸近,還沒來得及回頭,人已經出聲:“恩師如此放心不下,何不親自過去呢?”
杜念皺眉,轉過身來。
馮順,或許應該改稱顧郎君,正帶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沖他行了一禮。
“還未感謝恩師為我指出明路,若不是隋娘子來信讓我改道宣州,去尋那位柳當家,我今日也不會站在這裡,還幫恩師和宗伯解決了心頭之患。”
“隻是……”顧信順着剛才的方向又看了眼,“恩師似乎與那位蕭家郎君有些私交,着實令人意外。”
杜念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我并未教過你什麼學問,不必如此相稱。你有今日,也是憑自己的本事。”
那最關鍵的一點,他卻沒有反駁。
顧信垂下頭,又沖杜念行一禮,目送他錯身離開,才露出玩味的笑意。
他今日才發現,原來這長安城中,人人都這麼虛僞,甚至比他自己還要虛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