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笑着擡了擡手,示意他不必擔憂,“中丞已跟亞台請示過了,禦史台一向公私分明,不會讓你擔責。”
侍禦史點點頭,轉過身來,正要指人,崔立已經先他一步,示意聞棠,“這位小郎君來搭把手吧。”
聞棠有些遲疑地指指自己,崔立笑着點頭。
侍禦史臉色有些怪,卻也沒說什麼,又同崔立客氣幾句,目送他們離開。
聞棠跟在崔立身後,好奇地打量他。
這人生的圓臉闊耳,未語三分笑,讓人倍感親切。
他将其他二人都安排好了,這才對聞棠道:“郎君别急,我帶你去找中丞。”
聞棠簡直摸不着頭腦,找裴是鏡幹甚?
崔立已經搭起了話,問:“郎君和阿翌是至交吧?”
聞棠頓了一下,也不知道現在還算不算,隻好低低嗯了聲。
“阿翌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他小時候經常被亞台和中丞帶着過來,小小年紀就能背尚書……”
他帶着聞棠往最醒目的一處屋堂走,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可惜話隻落了一半,就被人提聲打斷。
裴是鏡出來,不悅吼道:“你把台院當西市了?”
崔立馬上閉嘴,領着聞棠小跑幾步,複命道:“人我帶過來了。”
聞棠将疑惑的目光轉到裴是鏡臉上,無端惹來他的白眼。
“帶到這兒來做什麼,讓他去做事啊?”
崔立不明所以,明明是他吩咐要使個法子把蕭聞棠調過來的,怎麼又翻臉不認了。
但見上司臉色不好,他識趣地閉了嘴,轉頭帶聞棠到了管存卷宗的偏廂,讓他同其他人一起整理謄抄。
禦史台的案卷與大理寺相似,都用硬黃紙書寫成冊,依年月排好,經年間難免有蠹蟲啃咬,字迹模糊等情況,需按期整理。
這事一般都是由剛進來的小吏做,聞棠雖為新人,怎麼也算從七品下的官員。
崔立怕他心中不快,卻見他泰然自若地坐下了,還詢問旁邊的人如何謄抄,于是放下心來。
聞棠倒真不在乎做什麼,反正他也不喜坐在那兒學案卷,倒不如寫這個,就當練字了。
抄了一會兒就有些困倦,他努力地聚精會神,手上的硬黃紙被用力抽走,墨迹劃出長長的一道,差點弄髒桌案。
裴是鏡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擰眉看着手中的紙,甚至冷笑兩聲。
“崔立!”他看着一臉茫然的聞棠,高聲喊道。
崔立迅速跑過來待命。
他抖抖手中的紙,質問道:“你怎麼敢給他安排這活兒?”
崔立看了眼聞棠的字,咂了咂舌。他怎麼能想到這麼俊俏的郎君寫出的字竟是這樣。
“這……”他虛心地笑了笑。
聞棠挑了挑眉,沒有說話,心道,這已經夠不錯了,要換做以前的字迹,他自己都不敢往上寫。
“要不……郎君來這兒幫忙查查編序。”崔立打圓場。
裴是鏡牢牢盯着聞棠,非要從這張臉上看出什麼似的。
小吏都停下了手裡的活兒,呆呆望向這邊。
聞棠倒毫不在意,應了一聲,起身準備換地方。
誰料,肚子卻在這時替他不滿地叫喚了聲。
聲音雖然不大,擦身而過時裴是鏡卻有意瞪了他一眼。
聞棠莫名,看他扯着崔立出去了。
又發了會兒呆,他後知後覺地感覺到餓,但還是打起精神,将卷宗一冊一冊看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崔立在外面喊他。
他快步出來,發現裴是鏡依然面色不善地站在旁邊。
崔立從懷中掏出油紙包遞給他。
聞棠訝然,緩緩伸手接過。
“是蒸餅,中午送膳那些人估計不知道有新來的,下次就不會了。”崔立笑道。
聞棠眨眨眼,擡起頭來看着他。
“可能有點涼了,你先墊墊肚子。”他又道。
裴是鏡滿臉嫌棄地看着聞棠,言簡意赅,“外面吃完再進去。”
聞棠攥着蒸餅,道:“多謝崔侍禦史。”
崔立直爽道:“不用見外,你私底下叫我崔大哥就行。”
聞棠笑了,“那多謝崔家大哥。”
話畢,他又看看裴是鏡,想了想,說:“也謝謝裴二叔。”
裴是鏡鳳目微圓,怔了一瞬,丢下一記眼刀走了。
“誰是你二叔。”
聞棠撇撇嘴,立在原地,心想小時候不也跟着裴翌這麼瞎叫過。
崔立等人走遠才敢出聲,悄悄道:“中丞隻是嘴巴壞了些,心是好的,處久了你就知道了。”
“我還有事情要做,得先走了,”他指指油紙包,“趕快吃啊!”
聞棠點點頭,同他道别,擡起手咬了口蒸餅,發覺竟還是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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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西道,嶽州。
驿館備下酒菜招待一群兵衛。
為首的青年劍眉星目,和聞棠長得有幾分相似,眼睛卻截然不同,漆黑而明亮。
“将軍,請。”驿丞堆笑着端上一小碟黃黍。
旁邊的籠子裡,兩隻信鴿激動地撲棱翅膀。
謝北舟道謝,接過黃黍,起身打開地上的雀籠,将碟子往裡一塞,又随意地将籠蓋合上。
旁邊的親衛湊過來,好奇道:“将軍,咱們要把這倆鳥一路帶回長安嗎?”
謝北舟站起來,拍了拍手,“不帶,找個地方放了吧。”
親衛蹲在地上看着籠子裡的兩雙豆眼,“這都到嶽州來了,放了還能找着回去的路嗎?”
“找不到就算了。”
“将軍,”親衛看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又湊過來在他旁邊坐下,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咱們就這麼一路來了江南,真的沒事嗎,聖人那邊,萬一不……”
謝北舟睨他一眼,“你也太小看你姑爺了。”
這親衛本就是謝府随侍出身,跟着一路走南闖北,與他很是親近。
“蕭姑爺自然有本事,不過,咱們真的要……”他拉長了尾音,後面的不便說出。
謝北舟咂了口杯中佳釀,歎道:“今時不同往日了——”
“等回了西京,恐怕更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連傳信都能出錯,這前朝不知還有多少貓膩。
親衛見他将手中美酒一飲而盡,安慰道:“也不至于吧,娘子位處中宮,姑爺還是重臣,郎君你回去就是右威衛統帥……”
冷不丁後腦被人一拍。
謝北舟道:“先别做你的美夢了,給人把屁股擦了才是正事。”
親衛“欸”了兩聲,提醒他,“将軍你已經從匪寨出來了,說話可得注意些!”
謝北舟笑笑,轉了轉手中酒盞,斟滿一杯,霍地起身打開雀籠,将杯盞推了進去。
親衛驚恐地看着他似醉非醉,嘴裡哼哼着小調上樓去了。
他趕緊過去把酒盞取出,還被正準備淺嘗的鴿子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