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滿門忠烈,突厥兵起徐家軍若真有不測,此刻馮敬忠萬般不是,與之争辯也是無意,總不能叫忠骨埋在邊郡。”
殿中再次陷入沉寂,公儀忱能為殿首絕不是靠的啟明帝的偏愛,大是大非面前他仍有自己的底線。
文德殿執筆共十一位,抄錄二十二位,躬身作長揖送别公儀忱。
季信的援軍從嶺南而來,趕的急,卻沒來得及救下徐瑛。
她是受了重傷躺在那裡,帶着絕望一點點死去的。
公儀忱托着她蜷着的膝彎尚能感受到餘溫,關節還未僵透,若是能早來一刻鐘,都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十二月的西北滴水成冰,這片刻的時間,地上鋪了一層白,公儀忱抱着徐瑛踩在地上留下一串腳印,正向着邺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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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明四十五年,天子纏病,内宦幹政,緻使邊郡大營糧草未達,數萬将士戰死沙場。
季信被調離嶺南邊,接替昭武将軍守在秦關。
公儀忱親自接徐瑛的屍首今日回京。
柬議院人聲沸騰,一是因頂撞馮敬忠被氣病的吳院史下台,二是因公儀忱出文德殿接徐瑛一事。
正二品的裴封當了整個柬議院的主,官服佩戴整齊領着衆人往城門走。
宮牆上有人穿着绯紅的官袍,正往文德殿的方向看,“我昭昭大顯,滿朝忠臣良将,被區區宦官擺布。邊郡血未幹,最終竟隻有文德殿執筆去邊郡接人。”
說罷大笑三聲,往下瞥了眼裴封,摘了官帽聲嘶力竭大罵,“馮敬忠隻手遮天,大顯基業危存,此上天預警!我!吳逸才絕不與之為伍!”
聲停人落,绯紅的身影随雪落下,血濺了一地,銜着雀翎的官帽緩緩掉在一側。
那人就掉在裴封眼前,血珠濺在他長靴上,裴封斂着眉,神色自若,身後則是一片嘩然。
這人他們都認識,柬議院正史吳紹。
亂朝之中,以死相逼不是上策,吳紹的下場就是連屍首都被馮敬忠的人在雪地裡拖回了柬議院。
裴封昂着頭從那層血痕上踩過,從衆臣之中一步步走出,過了宮牆就是邺京中城。
甫一出宮牆就瞧見頭發花白身穿盔甲的徐璋,雪幕裡這位老将軍的身影異常倔強和堅定。
邺京徐家的軍功延有百年之久,這代徐璋追随啟明帝登基,見着兒子孫女封将,又要他這個白發人一一送走,屬實悲切。
老将軍年紀雖大,譜卻不托大,即便裴封曾經是徐家舉薦上柬議院的人,這會他代行天子權,徐璋也是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大禮。
徐璋膝蓋還沒挨地便被裴封一把扶起,裴封矮了節身子道,“便是啟明帝親自來了,都受不起老将軍你這份大禮。”
裴封扶着老将軍站穩,并肩與他往城門去,整個過程中,徐璋沒有擡頭正看他一眼。
邺京城裡人人都知道,馮敬忠大逆不道,裴封就是他在柬議院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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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儀忱回京陣勢不算大,兩輛馬車,随行十幾人,辰時末過驿站通報,這會兒立在城門下已經隐約能瞧見遠處車駕影子。
徐璋出了城門好幾裡,盯着車駕一點點靠近,盯着公儀忱下的馬車,看到他身上沾血的袍子,原先心裡徐瑛生還的希冀徹底熄滅。
公儀忱先是行了禮,和徐老将軍寒暄一二,才領着他往後面的車駕去。
馬車裡放着烏黑的棺木,一路從邊郡到邺京,好在冬月裡天氣寒冷,徐瑛的屍首并未腐爛,發絲和身上的血迹被清理幹淨,身側擺着那柄浮光刀。
徐璋點點頭,連說了幾聲好,下車差點摔了個趔趄,還是公儀忱和裴封二人連忙上前扶穩。
徐璋垂首頓了會,聲音滄桑,“吾孫得以歸故土,全勞先生奔波,今日事務繁多,再另擇良日重謝先生。”
徐璋命人接了車駕,準備上馬回城,身後的裴封擡腳就立在馬前,懇切道,“請将軍允我一同送長姐回家。”
邺京雪色漸大,徐璋擡頭看了眼天,手中缰繩攥的緊,沒回這話。
倒是一向溫和的公儀忱,冷厲的回了他,“昭武将軍一生為國忠烈無雙,裴院史,可别污了徐家門楣。”
裴封猛的轉頭看他,眸中零落寒光。
公儀忱并未理會,請了徐璋先行,再轉身與他對上,似笑非笑道,“裴院史有這時間,倒不如想想回去怎麼去說服馮侍中。”
說罷不等他回,上了馬車回宮,隻餘他一人在城門外站了許久。
徐瑛回了京,因大破突厥提了品階,連戰死将士們都得到了封賞。那份禦封的聖诏,呈在徐家宗祠,随她一同入徐家祖墳的,是那柄被棺蓋遮住光的浮光刀。
這是徐瑛最後的記憶。
她死後身未歸故土,魂便一直不散,附在那柄日夜佩戴的浮光刀上,直到公儀忱接她回了家,親手把她交給太公徐璋,那柄刀也随着與她一起送進徐家祖墳,她想是時候該消散了,卻沒想到再次睜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