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醒來時房間裡安靜得可怕。
接生婆把襁褓抱給她,緊緊挨着她臉,給她說了句,是個女孩。
在她松了一口氣,覺得沒那麼痛的時候,又說——
“可憐的孩子,剛生下來就沒了氣息。”
“臨死之前,還微微地叫了兩三聲。”
就這麼一句話,就這麼一句。勾出她的眼淚來了。她一哭,周圍這才有哭聲斷斷續續地響起。
好多看不清臉龐的人圍着她,要她節哀。
芊芊躺在床上,半身的血,抱着孩子小小的逐漸冰冷下來的身體,眼淚無聲地淌,濕了半面枕。
好久,才啞着聲音,要見自己的貼身婢女,金肩。
卻被告知,金肩因擅闖宮禁,已經被謝不歸逐出邺城,下落不明。
一夜之間,跌入地獄。
孩子沒了以後,她每日閉門不出,窗子都封死,借着黑暗來麻.痹自己。
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覺,哭到昏厥才能短暫地閉一會眼。
她情願死的是她,為什麼死的不是她。
……
這一天,領了份例回來,翠羽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
她攢了滿肚子的氣無處撒,好一陣兒咬牙切齒,好久才憤憤罵道:
“我呸!都說南照的蠱世間至毒,我看這些宮裡人的嘴也不遑多讓!一個個的,真當自己是大理寺卿啊?八字都沒一撇的事兒,就說得跟真的一樣!”
一想到外頭那些辱罵和污蔑,翠羽肺都要氣炸了。
芊芊穿針引線,一朵蓮花在過冬的衣裳上綻開,聞言,輕聲說:
“他們未必有多恨咱們。不過是想通過旁人的污穢,來彰顯自身的清白罷了。”
“就屬主子心性好,聽了這些才不生氣,換成奴婢,隻恨不得撕爛他們的嘴!”
芊芊歎氣,說:“宮裡畢竟不比宮外,咱們如今勢微,還是謹言慎行些好。”
翠羽一聽,眼圈卻紅了,想她家小主人一直都是人如其名,芊芊百草生機勃勃,如今這語氣聽起來卻是一潭死水。
一夕之間,愛女夭折,親夫厭棄,舉世唾罵。
這樣大的變故落在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頭上,對于精神和肉/體都是毀滅性的打擊,也就偏偏小主人性子倔強,心性堅忍,硬是咬牙挺到了現在。
“情蠱一事疑點重重,怎麼謝家郎君認了死理!”
翠羽實在是想不明白,眼圈紅極了:“好歹夫妻一場,他就任憑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糟踐您!”
芊芊不說話。
宮中規矩森嚴,人人都是見風使舵的好苗子,自然有那想削尖腦袋想往上爬的,替上邊主子出出氣。至于是替誰,難說。
仇恨她的人紛紛躲在暗中窺伺,隻等一個合适的時機,便會撲上來剝她的皮,啖她的肉。
單憑着謝家血海深仇,這世上就有許多人,恨不得她死。
“哼!一群無知之輩,說什麼南照的蠱害人,殊不知那可是神明賜予的法術,用來消災除厄,治病救人,更甚能治愈人心中的痛苦,是他們求也求不來的好東西呢。”
突然間,翠羽似想到什麼,一雙眼滿懷憂慮地看向芊芊,不放心地叮囑道:
“不過,娘娘,您往後可千萬莫要再養那‘卻死蟲’了,被發現還是其次,奴婢擔心您把命搭進去。”
翠羽想到那一日的光景便忍不住後怕。
自從金肩被趕走後,就剩她一人照顧小主人。
無奈小主人接受不了女兒離世的事實,不願女兒下葬,緊緊抱着襁褓不撒手。
彼時,女嬰柔軟的皮膚已經呈現暗紅色斑塊,關節僵硬,身上更是發出一陣陣難聞的屍臭。
“不能再留了,得讓孩子入土為安啊!”
周圍人都在勸她。
好不容易,小主人同意帶走了孩子。當夜便置辦靈堂,做起法事。
那一晚,翠羽推門進來,看到小主人穿淡藍的裙,銀飾素淨,披散長發,低着頭不聲不響地坐在那。
她那一身,是南照為親人服喪的打扮。
一股血腥味倏地漫過。
翠羽大駭,沖上前去,拿起女子長袖下的纖手一看,頃刻間,淚珠滾落。
隻見,瘦骨伶仃的手,十個指頭紮得鮮血淋漓。手腕蒼白,一層層紗布厚厚纏裹着刀口,正微微滲出血來。
翠羽大恸,忍不住放聲大哭:
“小主人……”
“您何苦、您何苦啊!”
女子聞言,終于一動。
她那長發掩映下的臉,瘦得幾乎脫了相,一雙平日裡笑起來如月牙般的眼睛此刻睖睜着,顯得格外的大。
那眼神卻十分清醒,笑起來溫柔破碎,寬慰她:
“沒事的,翠羽,我沒事。我知道這樣不好,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是,‘卻死’是我唯一能見到她的方式了……”
她低聲喃喃的自語,聽得翠羽心都要碎了。
所謂“卻死蟲”,乃是南照一種神奇的蠱蟲,米粒大小,發螢光,生時潔白,死後烏黑。不能寄生于人體,害不了任何人。
雖名“卻死”,卻也不能起死回生,逆轉陰陽,是以,也救不了任何人。
它唯一的作用便是産出一種香氣,而這種香氣很像中原的返魂香,香氣濃厚能飄數百裡,人嗅到這股香氣,便能于幻覺中看見自己最想看見的人。
隻是這“卻死”嬌貴,朝生暮亡,最重要的是它,需以新鮮人血喂養。
“奴婢也可以,”翠羽哽咽,猛地遞出手腕,“小主人用奴婢、奴婢的血吧!”
芊芊卻制止了她。
“不。”
她捏在翠羽手腕上的力氣微若遊絲,難以覺察,很快便力道盡卸,指尖滑了下去,輕輕顫栗。
芊芊笑得蒼白倦怠,須臾,嘴角緩緩垂落下去:“不用了。”
這三個字,令翠羽感到一股如墜深淵的恐懼。
她蓦地揭開那裝着卻死蟲的陶罐,沖進鼻腔的是鐵鏽味兒的血腥,和蟲子腐爛後發出的非常不愉快的惡臭。
一看,隻見陶罐的底,内壁,糊着厚厚的,坍縮的黑漬,宛若濃稠的柏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