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走後,少年人并沒有起來,依然跪在地上。
清瘦嶙峋的軀體被一件灰色的麻布衣裡,幾乎已經被洗得發白了,布料因為洗過的次數太多,麻線的縫隙還有些大。
從周錦悅的方向看去,能看到他左肩清瘦凸出的肩胛骨。此時的少年人腦袋低垂,雙膝沉落于地,纖細的脖頸彎成一道哀傷的弧度,整個人透着無法言喻的疲憊和無力感。忽然,那人手握成拳,用力的在砂石地重重的錘了幾下,細小粗糙的砂石嵌入他的拳頭,硌出幾處帶血的傷痕,喉嚨處發出帶着嗚咽的低吼聲,如同困獸一般。
“男兒膝下有黃金,不過是些許銀兩,那種人不值得你下跪。”那溫和卻帶着淡漠的嗓音傳入穆佑臨的耳中。
穆佑臨擡起臉,看向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個穿着湖藍錦衣的女子,看起來很年輕,卻已經梳了夫人的發髻。裙子下擺沾了些灰塵,看起來有些淩亂,但依然無法掩飾那個女子的風華和富貴。
那一瞬間,少年人想起在在書上看過的一首詞:“閑花影,淡香傳,柳腰輕擺步生蓮,細觀玉顔皆堪賞,更勝人間萬種妍。”
那詩詞隻是一閃而過,他沒有忘記眼下的處境。
少年人發出一聲冷笑,用手臂撐着站了起來,背脊挺得筆直:“些許銀兩?說得輕巧。你這種高高在上的人根本不知道百姓疾苦!”在他眼中,突然出現的周錦悅像是特意等在旁邊看他的笑話。
說了之後,似乎因為自己的狼狽樣子被人看到而不滿,又補了一句:“背後偷聽人說話可不是你這種身份該做的事情。”聲音裡滿是譏諷。
花箋流雲等人雖然被下令不要靠近,但他們下來的地方離得不遠,少年人的聲音不小,兩個小丫鬟聽了連忙喝道:“你說什麼呢!我們小姐怎麼不知百姓疾苦了!”兩個丫鬟自小就跟着周錦悅,對她忠心耿耿,聽見有人如此說她家小姐,自然有意見。
周錦悅擺擺手,讓她們退回原地。
這個時候的穆佑臨原來如此的憤世嫉俗。周錦悅想想後來權高位重的穆大人,又看看此時眉眼青澀的少年人,唇角勾了勾。
其實他說得也沒錯,她們這些大家小姐每日差不多就是吃吃喝喝,被嬌養在閨閣裡,學習一些詩詞書畫,為賦新詞強說愁。
可這就是命。
有人天生會投胎,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不是他們能決定的。而且,誰說生在富貴檐就能一輩子無憂呢?
對比穆佑臨的處境,周錦悅剛剛那話說得确實有些不妥。但她也不在意,她并不是來和穆佑臨交朋友的。
周錦悅的杏眼此時并沒有什麼笑意,隻是靜靜地看着他:“我能幫你。”
穆佑臨一愣,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他娘有救了!”他雖然不懂繡工,但看那女子衣衫上的金線和繁瑣的花紋,就知道此人非富即貴。隻需她手裡頭漏出一點來,就能讓他娘吃好久的藥了。
可他們素不相識,她為何要幫他?她希望從自己這裡得到什麼?
穆佑臨腦海中快速的閃過這些念頭,卻還是咬牙開口:“你需要我做什麼?”他今日能給叔父下跪,就已經豁出去了。
無論對方需要他做什麼都可以,哪怕......賣身為奴,從此斷絕科舉之路。
他娘的病等不起了。
周錦悅看着穆佑臨那一臉豁出去的表情,揚了揚唇角,開口道:“我聽聞你是個讀書的好苗子,不想你就此耽擱了。”
穆佑臨不信。
他也很想認為眼前的女子隻是一個看他可憐施舍給她銀子的好心人,可這位夫人的臉上并沒有流露出憐憫的神色。
自他爹死後,他就已經知道人情冷暖。
世上沒有幾個人會不求回報的幫助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要請求任何人辦事,都需要付出等價的報酬。更何況,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素來瞧不起他們這些鄉下人,仿佛多看一眼就會污了眼睛似的。
這位年輕夫人,眼裡雖然沒有嫌惡,但有多大的可能是那個例外?
此時的穆佑臨還很年輕,周錦悅很輕易的就能看出他的心思。
周錦悅看着眼前人,卻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悅或者厭煩的情緒。她知道如果不說出自己需要他做的事,他不會安心接受她的援助的。于是周錦悅說道:“你說的沒錯,我的确有難事,但現在的你沒辦法幫不了我。”
“若你良心不安,我後面會有事情請你幫忙的。”
穆佑臨悄悄松了口氣。他不喜歡别人的施舍,也不喜歡欠别人的人情;這樣等價交換,反倒令他更加安心。:“若是小姐.....夫人能借給我銀子,有什麼要求盡管說,隻要我能做到,必定全力以赴。銀子我以後也會如數歸還的,夫人可記好賬。”
穆佑臨有預感,這位夫人絕對不會施舍幾輛銀子就離開;可也意味着,這位夫人将來的要求可能更難辦到。但穆佑臨沒有辦法了,銀子對于眼前的夫人來說不算什麼,可對他來說,便是他母親的命。
這些話倒是和周錦悅上一世對他的印象對上了。
上一世,他可不就是傾盡一切的幫助季承平和白晟甯麼?隻要季承平開口,他都會竭盡全力去做到。哪怕是參與奪嫡站隊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