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晚,紅十字會的志願者在難民營附近紮營安頓好。
林糖心和領隊裡安一組,負責照看其中兩個營,包括孩子在内的12個難民。
這12個難民的阿拉伯名字都很不好記,裡安把它們翻譯成英語讀音,寫在紙上。
林糖心時時帶着這張紙,試圖把他們的名字發音全記下來。
“雅各、巴沙爾、阿米娜、阿蔔杜拉……”林糖心一拿到這張紙就仔仔細細地記着。
一些難民擡起頭來看她,林糖心覺得他們是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吧,說明她發音發對了。
和這些難民們對上眼神,林糖心朝他們露出微笑。他們愣一會兒,也向林糖心報以微笑。
裡安看着她,林糖心留意到他的眼神,稍稍擡頭,問他怎麼了。
“沒有,隻是覺得你認真,又很鎮定。”裡安笑了笑,“難民營條件不好,滿地黃沙,衛生條件差。大部分年輕的志願者到這裡來紮營,第一天通常會很不适應。但你好像沒有這種适應不良的情況。”
林糖心知道他在說什麼,感到同情。
有些英國的志願者在旁邊坐着,眼睛發紅,可能在他們的一生中,沒有見識過這副慘烈的情形。
“我覺得每個人都各有各的命運。命好的人不會一直幸運,而運氣再差的人,也會有好起來的一天。我相信難民們來到歐洲了,以後不會一直慘下去的。”林糖心溫柔地說。
裡安聽到她這話,心裡有點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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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難民營附近度過的第一天夜晚,林糖心和其他女性志願者住在一起,住在帳篷裡。
睡在林糖心旁邊的是英國的愛麗絲,是林糖心在伯明翰同系所的師姐。兩人一起結伴過來塞浦路斯做難民營志願者,但實際上沒有很熟。
“阿心,你第一天到這裡來感覺怎麼樣?”愛麗絲整理着枕頭、被套。
林糖心猶豫了下,抿了抿嘴唇,才小聲說:“我……護照掉到海裡了。”
“什麼?!”愛麗絲吃驚,“這可是件大事,為什麼你還像個沒事人似的?”立刻從帳篷裡的床上起來。其他女志願者看到她們的動靜,也瞧過來。
林糖心向他們道謝。她垂下眼睫毛,很實際地說:“眼下也沒有能做的事情,我明天會打電話給中國大使館。他們會幫我的。”
“哎,阿心,我真是服了你的心理素質,”愛麗絲撓撓頭,“老實說,到這裡來的第一天,我就想走了。不過,我還是決定要繼續下去。”
“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要繼續這次志願服務,直到圓滿結束。”林糖心拍拍她的肩膀。她這話是對愛麗絲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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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旭日初升,林糖心用手機打電話給中國大使館,說了護照被損毀的事。使館人員很幹脆,沒有為難她,馬上就答應會幫她重辦護照。
“你之後遇到事情了要第一時間跟我們說才行。”裡安的口吻裡隐約帶着責備,“今天要不要放你的假啊?”
“不用不用,對不起……”林糖心擺手,一陣愧疚,她覺得給裡安帶來了麻煩,“我相信使館人員,他們會幫助我的,我就到等他們通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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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浦路斯難民營度過的夜晚,星辰像鑽石一般鑲嵌在海天之中。
林糖心每晚都在極度疲倦的狀态之下入睡,睡得特别好。清晨,又被起來踢足球的叙利亞孩子們的聲音叫醒。
白天,叙利亞的男女們隻是坐在難民營的帳篷裡,坐在床上,或走在帳篷邊去拜訪其他的人,眼神裡帶着一種無法形容的空茫的絕望。
剛經曆過戰火的他們,家破人亡,就算來到歐洲,也沒有對未來的盼望。何況,他們之中很多人連一句英語也不會講。
即使他們在互相說着阿拉伯語,那聲音也是輕輕的,像散落在海天之間的雪,他們仿佛在怕一出聲就會震碎短暫的和平。
林糖心待在倉庫裡,和其他志願者們整理着物資,又給過來排隊的叙利亞人派發物資。
接過物資時,難民用空洞的、不期待任何理解的眼神看着林糖心,對志願者們用英語說:“Thank you”。這是林糖心和難民之間唯一的交流。
志願者之間也很少談心,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他們就像被難民們的沉痛感染了。
不時有醫生過來,替他們檢查開藥。
在一片荒涼的黃沙中,為數不多的白大褂顯得像日光一般耀眼。
林糖心沒有再見過那個中國醫學生。他應該是第一線救援人員,在歐洲海岸邊迎接難民船,防止難民還沒踏上歐洲大陸就死去。
本來想要拍照寫日記,記錄這段特殊的志願經曆,但是她靈魂深處卻有點兒麻木,昏昏沉沉的,失去了感受的力氣。她仍沉浸在看到難民船一幕的震撼中,所有的心情都像跟她隔了一層……
林糖心的手機裡有讀書app,那裡面有一本托爾斯泰寫的《戰争與和平》:
“不要存什麼個人的願望,不要追求什麼,不要激動,不要妒忌别人。人類的前途和你的命運不是你應該知道的,你活着,就要準備忍受一切。如果上帝要考驗你了,你要尊重他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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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三天,中國大使館打電話邀渾渾噩噩地打雜的林糖心過去辦手續。
說真的,離開難民營所在的地區,林糖心才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站在尼科西亞城中心,她紮紮實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不久後到了使館。給她辦手續的使館人員是個四十歲的中國男子,一直說着她“有大愛,這麼年輕就有幫助難民的責任感了。”
“别這麼說,我是個小人物……”林糖心頓時有些羞愧。
這時,想起壯美晚霞下難民船上的中國醫學生,他一定救了很多生命,身上的白袍都被血水染紅了。
不過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心情。在難民營裡,在那一雙雙空洞悲涼的眼睛面前,林糖心覺得她沒有資格做她自己,更不能救贖難民,她隻是一個幫助難民維持生活的棋子,一個機器。
“阿心,你在哪兒?外面沒有巴士到我們這,我給你預訂出租車回來。”裡安在電話裡又問一遍。
“我在老城中心,南塞和北塞之間的邊境城牆附近,剛剛沿着街道走出來。”林糖心看了看四周,如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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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出租車到來的過程中,林糖心站在灰黃色的邊境城牆邊,此時此刻的她,甚至是有些享受尼科西亞冬日的陽光的。
聽着教堂的鐘聲,林糖心站在街道搖曳的旗幟下面。黃色的邊境城牆邊有一幢灰白色的廢棄的醫療建築,裡面似乎有穿白袍的人在走動、說話。
黃色的邊境城牆上開了白色和黃色的雛菊花。
這是屬于這個小國的南北“三八線”,隔開了戰争不休的希臘人和土耳其人,卻隔不開世界上的紛争。
林糖心對這座作為收留難民第一站的歐洲小城印象深刻,這個國家曾經分裂過、此刻卻那麼溫暖,又收容着中東的難民。象征南北分裂的黃色城牆上開滿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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