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對立的情緒像無形的絲線般拉扯着她,一冷一熱的體驗交織着,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秦烨沉默不語,好像認定了她和夏廣白是一夥的,正聯合起來對付他。
“秦烨,我替夏醫生向你道歉。”林糖心輕聲說,“夏醫生不是故意的,他……也在照顧一位重病的家人。”她說到這裡,聲音不自覺地放緩,那是她剛剛才知道的事實。
她本想借這個機會緩和秦烨的情緒,替夏廣白解釋一些他的出發點和用意,繼而緩和他們之間的醫患矛盾。但秦烨才不買帳,隻是冷笑了一聲,打斷了她。
“你替夏醫生道歉幹嘛。你内心也站他那一邊吧。”他的語氣裡帶着尖銳的諷刺。
“不,我認為患者第一,我覺得夏醫生有做得不足的地方,哪怕再有理有據多好,他有更好的方式和你溝通。”林糖心真誠地說。
秦烨卻沒有再回答,也沒有看她一眼。
沒有人比秦烨更清楚夏廣白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正是這種光茫四射的“好”讓他感到刺眼。他讨厭夏廣白那副自信又高傲的模樣,那些話從夏醫生的嘴裡說出來,就像小孩子在過家家,帶着一種未經現實打磨的天真和不負責任。
更讓人無奈的是,所有人都站在夏廣白那邊——護士說他對,主任說他對,甚至連父母也勸秦烨“聽醫生的”。
“我知道你痛,但是醫生都開止痛藥了,而且,你想太多了。”這是他聽得最多的一句話。
夜晚,秦烨疼得無法入睡,隻有靠勞拉西泮暫時讓神志離開身體,飄飄然的,才能勉強入眠。然而每次醒來,都比入睡前更痛苦。尤其是看到夏醫生過來查房的時候。
此刻,秦烨不願意和林糖心說話了。
病房内外安靜得可怕,隻有儀器滴滴作響,病人走動的聲音,以及醫護人員忙碌的腳步聲。五分鐘過去,秦烨以為林糖心會識趣地離開,但她沒有。
林糖心依舊坐在一邊,陪着他。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待在那裡,像是在默默分擔着這份無處訴說的痛楚。
“秦烨……你還想說說你的疼——”林糖心終于開口,試圖鼓勵他繼續表達。
但秦烨冷冷打斷了她:“我已經說過了。你要是沒有别的話問,就走吧!”他的語氣毫不客氣。
她忽然意識到,沒有夏廣白在場,秦烨似乎就失去了繼續讨論病情的動力。
也許剛才那些話,是秦烨借回答她的問題,對夏廣白說的吧?
她不禁想到,醫患關系真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種關系。患者能通過醫生看到自己的憧憬和嫉妒,而醫生也能通過患者,看到自己性格中的暗影。
林糖心的目光掃到旁邊病房櫃子上的畫冊,她輕聲問:“秦烨,我可以看看你的畫冊嗎?”
秦烨動了動蒼白的嘴唇,依舊在對抗着他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痛苦。他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謝謝你。”林糖心起身拿起畫冊,封面上滿是顔料的痕迹,有些髒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畫冊,眼前的内容讓她驚訝——這是水彩畫和油畫的色彩世界,夢幻又美好,靜物和風景,筆觸老練精緻,充滿生命力。
“哇,這是你畫的?”林糖心贊歎,眼睛裡閃爍着真心的欣賞。
秦烨低落地回答:“不然呢?美術生嘛,最沒用的職業。不像夏醫生那樣。”他的語氣中帶着怨恨。
“不是啊,我覺得你畫的很好。”林糖心又翻看了幾頁,她看得眼睛都亮了,望着流動的線條和筆觸,露出沉醉的神色,“你畫的畫,簡直就像音樂一樣,你好有繪畫的天賦。”
秦烨也知道林糖心也許是真的誇贊自己,神情微微動了動,不過,苦澀的記憶湧上前來,“你沒發現,這些都是臨摹的作品嗎,沒有一幅是我原創的。”
“我有發現,這是歐洲名家的作品。不過,臨摹又怎麼樣呢?”林糖心輕聲說,“你的筆觸精湛,這一點無法否認啊。”
秦烨低下頭,苦笑:“是嗎?我的老闆經常說我畫得不好,畫得和真正的名家不夠像,到時候又賣不出去。”
“畫得不夠像,賣不出去?”林糖心重複道。
秦烨的聲音更低沉了:“你看着這些畫,覺得它們美,覺得我有天賦,可是這些東西有價值?畫得再像,也不過是一張複制品。我就像這些複制的畫一樣——沒有任何原創價值。”
林糖心非常難過地聽着,沒有打斷。
秦烨擡頭看向窗外,嘴角帶着嘲諷:“你知道油畫村是個什麼地方嗎?那裡不需要藝術家,隻需要手藝人。大家不需要原創作品,隻需要名家油畫的複制品。二十塊錢一幅的複制作品,我從前畫了三年。”
話匣子竟然就這麼從畫冊一個意外的入口打開了。
“我最後一次給客戶畫複制品的時候,畫到一半手抖得連筆都抓不住了。”秦烨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從那以後,我連那種廉價的複制品都畫不出來了。我失去了唯一的收入來源,現在,為了治我的病,我們整個家族都傾家蕩産。”
林糖心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任何話來。畫冊裡所有鮮明夢幻的色彩,此刻在它們主人的狀況下,都成了諷刺的對比。
她現在明白了,這些畫的背後,不僅是秦烨的曾經,還有他深深的自卑和絕望。
“所以别說什麼天賦,别說什麼希望,什麼未來一片光明,”秦烨痛苦地笑了笑,眼眶卻變紅了,“你知道那些話,聽起來有多可笑嗎?”
“像夏醫生這種人,站在高高在上的地方,說着冠冕堂皇的話,卻根本不知道,許多人哪怕是重病康複了,也活在地獄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