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這天上班，林糖心看到了秦烨。

林糖心穿着長袖的白大褂，把自殘的傷口小心地隐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發現，就像校園裡的少女隐藏自己暗戀的秘密。

她戴着口罩，把頭發紮成一個簡單的馬尾。來到腫瘤科病房，醫護人員人來人往的，不時看林糖心一眼，又忙自己的事。

大概，上周的醫鬧事件像水過無痕，沒有在忙碌的醫護人員心裡留下漣漪。隻是林糖心自己特别忐忑不安而已。一進入醫院，她就很焦慮，不停深呼吸。但是，幸好其他人都沒有跟她說些别的話。

夏廣白不在，他說過了，一早有個緊急手術，他要當助手，所以早早來了醫院上班。

林糖心按照預約的時間來到病房，一個護士正在給他打點滴，和林糖心互相問好。

秦烨虛弱地躺在床上，表情依然苦楚，顯然還在忍受着痛苦。他抱着那本畫冊，看到她來了，主動問：“林醫生，你今天好嗎？”

态度和他之前已經完全是判若兩人了。

林糖心摘下口罩。誠實來說，她今天很擔心上周醫鬧事件的後續，不知道上司和相關工作人員會怎麼對付她。但是這種話對病人是不可能說出口的。

林糖心說：“我今天還可以。護士姐姐，秦烨這幾天好嗎？”

“還可以，夏醫生今早來看過，秦烨這周都在專心畫畫，難得地平靜，不知道的還以為止痛藥終于奏效了呢。”護士打趣道，像是真心為秦烨的狀态高興。

是因為畫畫吧。秦烨一定是真心喜歡畫畫的。林糖心想着。

腫瘤科的護士說完後就推着車子出去了，秦烨把畫冊交給她：“要交給你的作業。”

他蒼白的臉有些緊張，仿佛在等待着林糖心的評價。

林糖心伸手接過畫，頓時有些震撼地睜大眼睛。

畫面上，有許多從天而降的紅色的菱形，漫天飄散，就像雪一樣，不過形狀很尖銳。然後有一個人橫躺在床上，身體被畫成了半透明的，插滿了菱形，裡面原本是脊柱的位置布滿了燒紅的鋼筋。

僅僅是看着，就覺得特别痛了，簡直像是遭受着酷刑。不……是同時遭受着許多酷刑。

林糖心知道自己感受到的，不過是病人的冰山一角。但她想起了之前醫鬧事件，她明明覺得自己沒有地方做錯，卻無端遭到了患者家屬的指責。

林糖心看着，竟然感覺到眼睛也微微發紅，“秦烨，這就是……你身體裡的痛苦？”

“嗯，這是那天和你聊完以後，我問自己‘癌症所引發的疼痛是什麼質感、是什麼形狀’，然後我眼前浮現的畫面。”秦烨說，“然後，我就忠實地記錄了下來。”

“你的痛苦徹底傳達給了我。”林糖心聽到自己的聲音很輕，充滿真誠。

接下來林糖心又提了幾個問題，引導秦烨叙述他的畫，是關于痛楚的一些細節。

林糖心問：“秦烨，你在畫的時候，疼痛有好一點嗎？”

秦烨說：“真是神奇，有好很多。”

是因為畫畫吧。秦烨一定是真心喜歡畫畫的。林糖心想着。果然，藝術治療是很正确的方法。

“秦烨，你同意我把畫分享給你的主治醫師夏醫生，甚至其他的醫生和護士看嗎？”林糖心征詢道。

聽到夏醫生的名字，秦烨的眉毛微微挑起，他沒有立即回答，隻是反問：“你覺得呢？”

“如果你願意，我認為應該都讓他們看，你的畫很有感染力，也會讓我們思考自身内心的痛苦。”林糖心誠實地說，“當然，這痛苦也許無法和你身體上承受的痛苦所比較。秦烨，你是非常了不起的。”她又補充上。

“那麼，好吧。”秦烨說，“我同意你分享給夏醫生和其他的醫務人員看。隻要你認為合适的，都可以分享。”

“感謝你的信任。”林糖心說，“那麼我們再來說說這幅畫吧，作畫時，你有什麼感受呢？”

秦烨仔細想着：“我覺得确實是釋放出了一些壓力。我其實覺得疼痛減輕了一點點，好像是……我和疼痛自身有個關系似的。它是長在我身體裡的腫瘤引起的。當我真正面對它時，我竟然有一瞬間覺得……我可以和它相處了。”

林糖心驚歎地聽着：“這是了不得的洞見。你有了一點和疼痛相處的勇氣，看來，和疼痛的關系不隻是對抗。”

秦烨點點頭：“是的，不隻是對抗。以前，我隻想逃避疼痛，但畫畫時，我第一次試着去看它，但是我還沒有接受它。”

林糖心用舒緩的語氣說：“慢慢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林糖心又問了一個問題：“如果你可以改變畫面上的一個事情，你會改變什麼呢？”

“如果你看看我會想要改變紅色的菱形的形狀，如果它們像真正的雪那樣，輕柔，又冰涼，那就好了。”秦烨看着畫說，又苦澀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