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仙派的人雖在調笑,但舉止間頗具恭順之意,很符合仙門與皇室緊密相連的傳言。
面對笑問,百裡澤隻是點頭,匆忙吞下口中的靈茶,拍平錦袍皺角就站了起來。
“靳兄,這邊來!”
他态度自然,聆仙派的人側目又将對面二人看了一遍,收斂了神情中大宗弟子都有的倨傲。
怎麼看都隻是一對稍微順眼些的散修夫妻,怎麼濟川郡王這般親近?
不過這位一貫樂于交友,又行事無常,确實令人難以揣摩。
且不說此人早前因兄病重闖去仙島求藥是何等兇險之事,掌門都說皇帝沒有大礙,還要走這一遭,可不就是自讨苦吃?
若無機緣相助,對方還說不準在哪條魚肚裡待着呢,全須全尾歸來還是不改玩樂本性,拼了一場命更得皇帝憐愛,整日裡心安理得無所事事,耽于享樂無人敢指摘,連上個山都要人來接,真是好命至極,比修仙來得快活自在。
兩個聆仙派弟子側立一旁,是心照不宣的不屑。
薛無折沒心情去管無關緊要的人是何心境,在被百裡澤詢問是否要在半山亭台稍微休息時,下意識去觀察郁安的神色。
那人靜若平湖,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什麼,行過擁擠人流,發髻未亂,一銀一墨兩隻花簪在山光下泛着冷色。
薛無折盯着對方纖長的睫毛看了幾秒,再擡頭時又是一派良善。
他很快拒絕了休憩的提議,理由是上山祈願要緊。
百裡澤沒有異議。
幾人順着一位聆仙弟子的引領,重新踏上山路。
分明在山下時百姓頗多,但真正行過半山的人寥寥無幾。
無形靈力積壓,再往上凡人隻會有減無增,但百裡澤卻行動自如,是那名聆仙弟子在施訣助他。
薛無折隻當看不見,無心去看缥缈山色,眼前總是浮現郁安。
這人默不作聲走在前面,素簪長裙,姿态如雲。
疏離的态度無聲傳達出不悅。
或許是因為抵觸與名義上的徒弟親密?
薛無折想從那冰冷又高傲的眼睛裡,探尋這人真正的想法。
一路走來,對方總是被迫接受一切,境界的壓制讓他的反抗都無關痛癢,憤怒與拒絕被視而不見,漸漸也隻剩心平氣靜,一團麻木。
近來薛無折一直在想,被觸碰時,郁安是覺得煩躁還是屈辱?
亦或兩者都有。
他反感嗎?還是恨?
在薛無折所有情難自禁的瞬間,郁安是冷眼相待還是已經恨入骨髓?
沙華門的蠢貨說得不錯,薛無折知道自己是在強求。
若有機會,郁安一定會離開的。
或許是塵埃落定後,或許是幾近黎明前,這位高高在上的仙君會毫不留情将他丢下。
就像丢掉一塊淤泥。
滌除一身塵土,消失于茫茫山野,天地之大,蹤迹難尋。
能夠翺翔高飛的鵬鳥,還會甘心被困在方寸囚籠裡嗎?
想要好風借力,而後柳暗花明,從此山高海闊,一别兩寬?
薛無折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不論自願與否,心愛之人隻能在我掌心,我的目之所及,我的心之所依。
若他不耐寒冬,就奉上永世春色;若他剛強易折,就化去暗明風雨。
若他想高飛寰宇,我會将這片天地收入羽翼,任他穿雲掠雨,自在逍遙。
永遠糾纏,無盡相随。
說什麼強求無果?
若穹頂之下唯我一人,他最終也隻會愛我。
永世不變,萬世相守,這才是薛無折所求的姻緣。
小小的聆仙派幫不了他。
但這沒有關系,驚變過後的十來年裡,薛無折想要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得來的。
不論是惡人首級,還是愛人真心,他都要取到。
至于是何手段,無所謂。
聆仙派的納願殿在山巅之上,半道設了多方小殿,是給曆經艱辛卻隻能止步于此的凡人用的,符篆法器應有盡有,隻管讓來此之人如願。
幾人暢通無阻直達山頂,百裡澤對此處熟悉至極,一到地方就自發領着二人往殿内走。
而引路弟子對幾人行了一禮,自覺離去了。
聆仙掌門早等在殿内了。
不同于皆是不過百歲的門内弟子,此人如今已二百餘歲,須發盡白,眼神倒是銳利。
此派多重煉器畫符,修行靈力皆注其中,對外在容裝不甚在意。
走入殿裡,郁安感知到一股極淡的腐朽氣息,眉頭一動。
見百裡澤還帶了兩個面生的外人,掌門并未表現出詫異,和藹地讓幾人坐下。
百裡澤一面就坐一邊說明了來意,說自己攜友到訪是為參與納願盛會,求掌門助好友了卻心願。
聆仙掌門沒有回絕,面慈目善看向另一邊的兩人。
“兩位有何所求?聆仙派自當竭盡全力。”
薛無折一笑,柔聲道自己來此是求姻緣永固、戀侶順遂的。
對于這人面不改色說的酸話,郁安如今已經能平靜自如,甚至會配合對方演一演恩愛“夫妻”。
當然配合得很敷衍就是了。
郁安改易後的眉眼偏向女子的柔雅,因此連冷淡都顯得含蓄,外人隻會将他的疏離當做内斂,不會懷疑到他與薛無折的關系上去。
畢竟有時薛無折眼梢的脈脈情意,讓郁安本人都難辨真假,更妄論不明真相的其他人了。
眼下不是探究這些的時候。
見薛無折擡手過來,郁安配合地将手放進他的手裡,然後被往前一帶,靠進了這人懷裡。
演得太誇張,郁安稍稍抽手,未曾想薛無折在衆人的注視下仍是我行我素,郁安不僅沒能成功掙脫,還被輕輕刮了一下掌心。
細微的癢意令郁安止住了掙紮。
他吐出一口氣,不再亂動。
二人并肩在殿中對白發掌門行了一禮。
知道了兩人訴求,聆仙掌門捋須一笑,“這事不難。”
然後揮袖落筆,不過須臾就繪就了一張丹血明豔的符咒。
符紙光華流動,飛入薛無折掌心。
薛無折輕如細雨的視線落在那張符紙上,聽見掌門用蒼老的聲音叮囑他們符紙用法。
符紙平分,念咒兌水,戀侶夫妻,此生不離。
百裡澤在一旁啧啧稱奇,雖早就知曉聆仙掌門各類法門的神奇之處,但也不知對方有此等神通,連虛無缥缈的東西都能左右。
人與人的姻緣穩固與否,能通過法術輔助嗎?
這個問題也在郁安心中走了一圈,他看了一眼符紙上的紋路,心中了然。
是鐘情符,符法一旦生效從此便難改真心。
就算是怨侶也能相愛一生。
原來聆仙派所謂的有求必應、濟世渡民,就是借助這樣的手段麼?
想求所愛,就送鐘情符,那想求親眷,是送尋蹤符還是幻夢符?
郁安拒絕細想下去,看着薛無折泰然自若收了符紙,又帶着他對掌門道謝。
語氣是難以壓制的感激,但與郁安對視的眼睛倒是平靜如水。
東山巍峨,卻不似玄光宗山霧缭繞,能将山下的整座京都收入眼中,其中最近的便是恢宏皇宮,此外平民瓦舍延綿不盡,一直到高牆長河,以此為界,再遠就是無數平野了。
與前山的安甯祥和形成對比的,是山後一望無際的海淵。
山風呼嘯,靠近那片海域時卻旋即收聲,江流入海般消散無蹤。
百裡澤此次上山并非隻為作陪,用過晚膳就跟着聆仙掌門往後山去了。
離開之前,掌門念在二人千裡迢迢參與納願,讓他們在山中歇息幾日,待忍到寒末再談離去。
這正中下懷,他們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
待被安置在一間廂房之後,郁安換去裙裝,看着薛無折新布的結界,慢慢摘下發簪。
繞過屏風,他看見對方正拿着那道鐘情符,好整以暇地對燭打量着。
邊上是一對瓷杯,已澆滿了清茶。
郁安将簪子放在桌上,一時不語。
他一現身,薛無折就不再看符,隻用狹長又薄情的眼盯着他瞧。
“師尊,這鐘情符真有可以左右人心的奇效?終身不改?”
郁安解釋道:“于修士而言,不過一時之效。于沒有修為的凡人而言,就難以消解得多。”
薛無折抓着符紙,笑盈盈地問:“那如果是師尊呢?”
郁安不說話了,沉默地看向薛無折。
在漫長的靜谧中,薛無折笑容撫平,而後将符紙捏團,随手擲進了靈燭裡。
符文靈力的注入使得燭光大盛,郁安微微眯了眼,依稀看見對面的人向自己走了過來。
“師尊……”
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
郁安掀起眼簾,看向了一步之隔的人。
薛無折對郁安微微彎眸,眸光如同漾波池水,底色卻是化不開的黑。
“師尊。”他又低低喊了一聲。
還未等郁安回應,薛無折已經俯身,替他将松散半垂的發髻解散。
修長的手指穿巡于烏亮發間,青年語調緩慢,很是柔啞:“那種東西,怎麼配得上師尊呢?”
……
自後山回來已是深夜,百裡澤裹緊衣物往自己的住處走。
開闊地帶冷風更甚,他縮了縮脖子,安慰自己穿過回廊後皇室廂房就近在眼前了。
夜風呼号,将觀感又拉回方才的幽寂環境裡,百裡澤正走着神,眼角不經意瞄到了一道飄然側影,一個震顫險些吓暈過去。
回過神來,百裡澤磕絆開口:“靳、靳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