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序起身一拂衣擺,垂眼施了一禮:“我此去數月,歸期未定,”懸在嘴邊的“祖母”二字被生生咽下,“無需挂懷。”
他大步走出沈府,榮華淚眼望他,終是不舍地收回手。
少年背影決絕,隻餘瑟瑟秋風在空中悲号。
沈淮序父、兄死後,榮華為保他不受傷害,不讓他離府,他六歲偷溜出去,被榮華親手打斷了腿。
腿可醫,但困在他心上的枷鎖已然鏽迹斑斑。
容嬷嬷是榮華帶來的陪嫁丫鬟,守了沈家一輩子,知曉榮華心裡的考量,她貼在榮華耳側,低聲幾句。
“不可,這孩子不會願意的。”榮華聽罷面露疑色,不禁出聲。
“少爺親口問聖上要了十個美人,年貴人精挑細選送去承乾宮,他已然長大,
老夫人您不能總把他當孩子看待,老爺像他這個年紀已經娶妻了,何況沈家…”容嬷嬷謹記身份,有些話不便明說。
榮華蹙眉望着空蕩蕩的院落,她清楚記得,屋後的銀杏樹今歲結了八十九顆白果、前廳屋檐有绯色筒瓦一百五十三片,青灰色闆瓦二百五十三片。
她虛置的眼中閃着月色的白:“去,把屋裡的碧玉八寶取來,給年貴妃送去。”
“是。”容嬷嬷高興地聲音帶了顫,眼角皺紋擠落淚花。
燭火點點,桌案上的碧玉八寶鍍了一層金澤,紫檀雕花為底,雕花白玉圍欄鍍着金箔,蓮瓣上顆顆蓮子栩栩如生,頂上坐着□□、寶傘、寶罐、雙魚、華蓋、蓮花、腸結、法螺,寓意吉祥。
年貴妃用手摩挲着,折起榮華送來的信:“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随侍來禀:“娘娘,未查到那女子身份,近幾日也無人報官。”
“那就先拿那個小啞巴試試,便宜她吧。”她雙臂一擡,柳眉鳳眼微挑:“更衣。”
沈淮序回宮後不久,趙榮爍尋他去後花園賞菊,兩人在後花園遇到趙巡,閑來無事,趙巡讓人取了棋盤,在亭中與趙榮爍手談。
趙榮爍棋藝雖有些造詣,若同趙巡比還是略遜一籌,故而趙榮爍和沈淮序同坐一側。
沈淮序自幼不愛這風趣高雅之物,隻坐一旁斜都不斜一眼,隻賞賞花,清閑自在。
棋盤上趙巡所擲黑子已将趙榮爍的白子大殺一片,趙榮爍屏息凝神,眉一寸一寸簇起。
趙巡思緒翻飛,九年前浔陽一戰,彼時大夏正如這勢不可擋的黑子,北齊則是束以待斃的白子。
趙巡落下一子,風輕雲淡地赢了此局,内心卻五味雜陳,他看向沈淮序:“淮序,我知你心裡一直放心不下當年的事,此去大夏,萬不可魯莽行事,他們在天之靈定希望你能忘卻舊事,莫被仇恨所縛。”
浔陽一戰,玄甲軍覆沒,全軍三萬五千人無一生還,沈淮序之父沈恬、兄沈青皆死于那場戰役。
浔陽本屬北齊所有,居長江以南,是北齊南下攻略大夏的重鎮。
經此一役,浔陽被大夏奪回,北齊兩名大将身死,如斷北齊一臂,從那之後,一向崇武的北齊再無可用之人。
此戰是宮闱禁忌,亦是沈淮序心裡的疤。
趙巡重提此事,趙榮爍心中凄然,他餘光落在沈淮序臉上,怕他禦前失儀,藏于桌下的手悄然輕拍沈淮序幾下。
沈淮序臉上沒有明顯波動,唇角甚至微微上揚,避開話鋒:“秋季燥熱,當飲菊花茶疏散風邪,臣請陛下品一品承乾宮的菊花茶。”轉頭的一瞬,擋住眼眸中的陰翳。
話音剛落,一婢女端上三杯清茶。
這婢女是年貴妃送給他的十人之一,沈淮序來時随意指了她。
她初次面聖,内心慌亂,給趙巡上茶時,茶身燙水,手不覺抖一下,茶水灑了滿桌。
趙巡的龍袍沾了茶漬,他猛地起身,龍顔不悅:“毛手毛腳,成何體統。”
周圍侍從跪了滿地,那婢女吓得當場落了淚,不住磕頭。
“拖下去,杖十。”
沈淮序張口欲攔,被趙榮爍死死拽着手腕,對他輕輕搖頭。
婢女被拉走,空闊的花園隻餘斷斷續續的哭喊聲。
“喲,這是誰惹陛下生氣了,該打。”遠處一大紅羽緞華服款款而來,飄然若仙,這嬌轉千媚的聲兒,一聽就是年貴妃。
趙巡跨坐在一旁,眉頭緊鎖:“瞧瞧你選的人,就是如此伺候?連杯茶都拿不穩。”
随侍們拿着帕子低頭清理水漬,大氣不敢喘。
年貴妃心中了然,她招招手,靜蘭端着茶盤上前:“這菊花清苦自不比桂花香甜。”
年貴妃翹着蘭花指,輕拿起茶杯,穩穩放在趙巡面前:“這污手沾了的茶也不淨,此桂花是臣妾親自采摘、晾曬的,
就等陛下來一賞,但估摸着陛下早将臣妾忘了。”她莺聲燕燕,含三分委屈,惹人心憐。
趙巡見她妩媚樣子,怒氣全消心裡癢得緊,伸手一拉,把她拉至身側:“愛妃又錯怪朕,朕讓禦膳房特意做了你愛吃的酒燒江瑤。”
年貴妃嘴上撒嬌應承,眼神卻若有似無地飄向沈淮序,看着他把下了藥的茶喝下,她心滿意足地勾了勾唇。
*
夏霁看着眼前的連鋪,抱着枕頭的手頓時失了力。
這十名婢女住承乾宮的配房,雖然沈淮序對她們已算周到,五人合住一間,但和她之前金玉軟枕、輕紗軟帳,無法相提并論。
她拖着腳步爬上床,粗剌剌的被子蓋在身上磨起道道紅印,剛躺下一記戒尺打在她頭側:“怎麼睡的?不想睡覺去外面灑掃。”
夏霁從被子中探出腦袋,左右望望,大家都側躺着,一動不動。
她學着樣子翻了個身,頭卻有些迷糊,眼皮越來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