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姑姑是不是把你當陌生人了呀?”一直在注意二人對話的康康,端着自己的小碗跪坐起來,移到李斯身邊,語氣有些委屈,“姑姑有時候也認不出我們。”
往常在山上,還沒有察覺。下山後歇在驿站時,他偷偷跟在姑姑身後,好幾次她都對他視若無睹。
李斯一把摟住挨着自己坐的康康:“嫪兄也不是故意的,康康乖。”
安慰完小的,又怕傅溪不快,他又道:“嫪兄也不用放在心上,像你這樣的病症,我也曾經見過的。”
“哦?”傅溪挑眉,不止是在21世紀,她曾經作為時旅公司的金牌導遊,去過很多朝代,從未遇見過同自己一樣症狀的人。
“眼疾完全沒有什麼影響,大家都很尊重他。”李斯很善良,沒有說出這人是荀子老師,如今九十多歲高齡,經常人畜不分。
吃完飯,傅溪帶着阿琦去結賬。
李斯帶着康康在一旁等待,突然腿上一沉,低頭一看康康正抱着他的腿,仰頭睜着大眼睛對着他笑。
他把這胖娃娃抱在懷裡掂了掂:“康康真重,可以抵這頓飯錢了。”
康康聞言撅着小嘴不開心:“叔叔亂講。”
“叔叔說着玩的。”李斯怕康康被自己逗哭,他雖然有兩個孩子,但在他們這個年紀同他們相處時間很少,沒有經驗。
卻不想康康摟着他的脖子,挺着小胸脯,一臉驕傲:“我還可以抵房錢。”
*
許是知道了傅溪的隐疾,李斯覺得自己有責任幫助傅溪融入世俗,駕車時主動提出要教傅溪禮儀,傅溪興趣不大,但還是耐下性子聽李斯緩緩道來。
沒有聽到跪拜禮,傅溪松了口氣,作為現代人,還是接受不了動不動就對他人跪拜的規矩。
李斯見傅溪聽得認真,自己教得也有成就感。他想着,若是此行去秦國依舊碌碌無為,他還可以像老師一樣講學,又或者去投奔韓子,他們師兄弟二人,一人著書,一人宣講,倒也快哉!
路上傅溪看着李斯娴熟的禦車術,主動求教。
李斯自然沒有不答應的,将自己這些年的經驗揉碎了講與傅溪聽。
考慮到康康和阿琦年紀尚小,經不得舟車勞頓,一路上走走停停,不似趕路,更像郊遊。如此折騰了月餘,四人行終于從魏國邊境趕到了鹹陽附近。李斯見大道平坦,便放手讓傅溪來駕車。
到了鹹陽城城門外,一排帶劍的郎衛正在對過路的行人查驗身份。
幾人的馬車被攔下,郎衛讓她将車移到大道左邊。
傅溪望着被清空的大道和前面堵住的長隊,面色不善,她最讨厭的便是古代這種特權階級。
李斯小聲道:“這些人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并非尋常的城門吏,應該是有貴人要來。嫪兄稍安勿躁,我們等等就是。”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和車輪聲,一行身披甲胄,騎着高頭大馬的郎衛在前開路,護送着一輛緩緩駛來的驷馬青銅車。
康康和阿琦一聽到馬蹄聲,好奇掀起車簾往外偷看,二人深居山中,第一次見到如此氣派的場面,康康驚呼:“姑姑,好大的馬車!”
傅溪漫不經心偏頭,她倒要看看這位“橫行霸道”之人的廬山真面目。
一隻骨節分明的玉手,掀開由錦繡織成的車簾,身披白麻,額紮喪帶,長相精緻,但神色郁郁的少年剛好闖入傅溪眼。
眉目如畫,清晰可辨,如同山水墨畫上一輪鮮活的紅日,冰川雪地裡一抹寒梅,漫天黃沙中的一潭碧湖,點亮她眼中的神采。
是他!
誰年輕時都會遇見幾個渣男,傅溪運氣好,隻遇見了這一個。
塵封多年的記憶,再度湧現。
那晚她跟着來救她的任智離開被幽禁的院子,二人也不敢提燈,隻能在月光下放輕腳步逃跑。
“老師,這裡是哪?”傅溪輕聲道,她在這裡養了數月的傷,發現這裡比她想象得大得多,走了許久也沒到出口。
“土匪老巢。”任智在前面回應,暗自腹诽,秦王是戰國最強的土匪頭子,秦國王宮不就是土匪老巢嗎?他帶的這小實習生不就倒黴透頂成了壓寨夫人嗎?
說曹操曹操就到。
任智一拐角,隻見寒光一閃,劍刃橫在他脖子上,他來不及避開,撞上劍刃,頸間一涼。
明明已經見血,黑衣武将的劍卻穩穩懸在空中,冷漠的眼神不見一絲波動。
“王贲,退下。你要帶她去哪?”他身後走出一人,玄衣青年眼神越過任智,直直盯着他身後的傅溪。
傅溪擋在任智身前,從前老師和她說那人視人命如草芥,她從不相信,現在卻不得不信。
王贲借着月光看清傅溪的臉,冷漠的眼神頓住,收劍退回玄衣青年身後。
“你瞞着我的那些事情,我全都知道。”傅溪擡眼,打量着這個昔日的枕邊之人,她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即使知道這個人欺她瞞她,依舊向他承諾:“等我回來。”
“啊?”任智點頭的動作卡住,他捂着被割了淺淺傷口的脖子,眼帶譴責。
傅溪示意任智翻譯。
任智無奈,隔着安全距離同那人用不知什麼朝代的語言,轉告了一遍:“她讓我轉告你,你欺騙她的事情,她都知道,以後好聚好散,不要再糾纏了。”
聞言,玄衣青年上前握住她的手腕,不容分說,便要拉着她走,嘴裡說着她聽不懂的不知哪朝哪代的官話。
傅溪自然不依,奮力掙脫之間碰到了傷處,不由痛呼出聲。
玄衣青年緩緩放開她的手腕,見她退到任智身後去,眼神比月色還要晦暗,他道:“我會等你回來。”
傅溪皺眉望向任智,等了半天,他才吞吞吐吐轉告她那人的話,似乎他也知道這話非常傷人:“他說他再也不想見到你。”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他,不歡而散。
她想着,等她回去做完那件事,再來和他算帳。既然他不想再見她,那她就偏不如他的意,偏要出現在他面前,讓他不痛快。
可是,在幾千年曆史長河裡,尋找一個不知姓名、籍貫、朝代的人,談何容易。
盡管希望渺茫,她找了十年也沒有放棄。
但眼前這個人,是他,又不是他。
她微張嘴唇,心中千言萬語想說與他聽,卻在看清他稚嫩的模樣和陌生的眼神後,哽住咽喉。
她設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面,從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她找了十年,卻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尚且年幼的他。
少年微皺眉頭,他很确信與此人素未謀面,但對方看他的眼神卻很複雜,似是故人。
他才十二歲,哪來的故人?怪哉。
二人對視,隻是匆匆一眼,車輪碾過塵土,飛快駛入城中。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路旁馬車上的人,會同他接下來的人生,牢牢綁在一起,至死方休。